一番话针对性极强,汉民只知盎西曼帝国国强民富,似乎是因君民共治而成。但在真正他这般身份的人,早已看穿了西夷诸国的本质。那些政令方针几乎无一不是为把控了议政的商人服务。若不是还有共同的精神寄托教会存在,只怕不能称之为国了!
罗业轻描淡写的回道:“后一个问题。在大汉的国体下,那完全不是问题!”
杨应彦哽住,细极一想又觉得极为合理。大汉与盎西曼、西唐不同,甚至与同样帝制的波拉也不相同。儒学君王思想影响极深,只要在位之君稍有见识,有心压制,商贾绝对难以出头。
他第一次觉得大汉的国体竟是如此权威,如此令人惊惧。继而让他想到一些问题,“何以保持代代明君?”
罗业白他一眼,“君王传承,那不是你我可以讨论的。不过世间有俗语‘汉家天下,刘与杨、王、崔、候莫共享。’你可以从这方面去思考。”
杨应彦苦笑。罗业一番话,脑海一想立马便明白了。他摇摇头未去再想,转而回到这份邸报,继续道:“先生并未回答应彦之前的疑问。”
“制定一份国策时,不能简简单单的看他的内容。你要知道,这样一份关乎国体的布告是经过自上而下,涉及到大汉的每一个片面,风俗习惯,信仰文化,国体民风都是需要考虑的。”罗业意气风发,侃侃而谈道:“汉民受儒家影响最深,他们勤劳,坚忍,讲究平和,追求安宁。外出寻商一途,并非你所说的万民潮涌。经商是需要重大思虑的,特别是在大汉这种商人没有地位的国体下。若不是本身就是有了一定商途的商人们或是走投无路之人,寻常百姓是他们大多并不会放下现在手中安定的生活去追寻未知不熟悉的富贵的。何况商人奸诈夺利,是具有排他性的。大的商贾会制定一些规则,控制住那些想要转走商道的工户与农户。让他们沦为自己生钱的工具。”
“到后来,每个阶层会尽力利用手中之便获利。如农户只会更加努力的种植粮食,而工户则会精钻工艺。这样一来,他们虽然参与了商事,但本身仍是未有脱离自身的身份。却能由商道提升我大汉整体之力。”
杨应彦似是被他说服,双眼无神喃喃道:“可如此下去,道德无存,礼仪尽失,天下都将被利之一字所代替!而这,也是两位先生愿意看到的盛世?”
罗业难得的没有接话,抬头望天,不知想些什么。宋安在旁轻轻道:“应彦兄,我可以说说吗?”
二人都未做声,宋安继续道:“我觉得,天下万民首顾生存。若是每日尽为生存考虑,那么何来闲暇懂礼、习礼、守礼呢!我自小乡村长大,在那里的人们看来,天下大势,仁义礼信,远不如自己的一日三餐来得重要。我想,按师傅所说。只有大汉国力强盛,不再有饿殍之景,百姓不为餐饮所忧。自然才会开始考虑看重道德礼仪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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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应彦浑浑噩噩的离开了候莫族学,心思一片混乱。罗业的话如同一把带毒的匕首,不但刺破了他多年来的信仰,还将那毒素深深的印在了他心上。
“你若真是有心,何不从头再仔仔细细的观察一番你的周围?由小至大,从那最底层的百姓开始!”
他尽量控制着让自己不去想罗业话,双脚却不由自主的离开东城朝北城而去。
大业北城,原是京城逃亡而来的流民聚集地。因早些年上河几乎年年泛滥,从北面落荒而来的流民居多,是以朝廷干脆在北城兴建了容所。一百多年发展下来,对于上河的治理有了很大的改善,流民大为减少,北城便成了穷苦人较多的聚集地。
往日里,莫说他杨应彦会来这儿,就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生怕沾上一丝的晦气。而今日,走在北城狭窄肮脏的道路上。-喧闹的嘈杂声,刺鼻的熏人味,乱七八糟的摆设,还有街道旁好奇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竟提不起他丝毫反感。他一路行来,也不知与多少衣着褴褛的人插肩碰撞而过。最终,在一处看上去比较的干净的茶棚坐了下来。
说是干净,也仅仅是相比较街道旁的其他摊贩,看上去至少桌子椅上不那么油腻。他口有些干,对着那个娇小忙碌的身影道:“麻烦店家,给我一杯茶水。”
茶棚里此时并不只有他一人。旁边几张桌子上,只着单衣的中年汉子两人,简单布衣的年长者一名,还有一妇人领着衣不合身三名幼童。他呼喊店家的话刚落,这些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他望来。
“麻烦姐姐,饼子给我分一块。”其中一幼童模仿着他的语气,引来姐弟们咯咯的笑声。稍大点的姐姐快速几口吃完自己手中的饼,完了还得意洋洋的向着自己弟弟示意没有了。
“赔钱货,就知道吃。”那妇人骂了声女儿,将自己的饼分了半块给儿子。“吃完了赶紧带着弟弟妹妹回家去守着,不准在外疯。记住了吗!”
杨应彦皱着眉,不悦的瞟了妇人一眼。自家儿子无礼不管教不说,还污言秽语的斥责女儿,真是毫无教养可言。
他想要说上几句,却被挡住了视线。一支葱白的小手递过茶水,他下意识的接住,顺着望去。很朴素的一位姑娘,秀发轻飘,衣着朴素却很干净,不像其余几人的打扮,见着便让他微觉反胃。眼睛如月牙般弯弯,很是好看。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些好奇,带着笑意。到让杨应彦觉得有些尴尬,道了声谢,端着碗沿小饮了一口。
一入口,茶水的苦涩夹着一丝不知名的怪味便让他险些吐了出来。他艰难的忍受着,强迫自己吞了下去,涩声问道:“这是茶?”
旁边的两名汉子噗嗤笑出声来,端着自己手中的碗一饮而尽。
店家姑娘见着他一身打扮富贵,不似北城这边的住户。反倒不好意思道:“茶棚里熬的大锅茶,就是这个味。公子受不了,吐出来就是了!”
杨应彦诧异道:“大庭广众之下,怎能随意呕吐?”
像是回应他问话般,“啐”的一声,两名汉子中一人扭头便是一口痰。杨应彦恶心的直哆嗦,他周围接触的,别说府上之人,就是在商人众多的西市,也从未见过如此粗鄙人等。
店家姑娘气急:“牛家大叔,你恶不恶心!”赶紧转过身进屋拿出扫帚来打扫。
那姓牛的汉子笑着道:“玉环啊,怎的?许那公子哥儿吐,就不许你牛大叔吐了。你这丫头,真是好生见外。”
叫玉环的店家却也没真的生气,只是嗔怪道:“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姓牛的汉子哈哈笑笑,摸了一文钱放在桌上,“喏,牛大叔的不对。麻烦玉环你了啊!”他故意咬重“麻烦”二字,斜瞟了杨应彦一眼,对着身边同伴道:“咱们这些苦哈哈啊,可没那些个公子哥儿悠闲。老严,快些点,粮船就快到了。”
一直独坐在旁的没有做声年长者拈起一粒花生放进嘴里,轻声问道:“严家郎,近些时间如此劳作,一日也不见你休息,小心你的腰伤!”
姓严的汉子憨憨一笑,温和的回道:“有劳老郎中挂记了。这不快到年关了吗,两个孩子给先生的束脩总是要准备的。”
姓牛的汉子一边道:“老严祖上冒烟,两个小子都被塾学的先生看上了。说不得将来就要登堂做官的,哪像我家那几个野小子。嘿,娘的,说起来就冒火!”
老郎中叹口气,“还是注意点身子吧,别为了孩子把自己伤深了!”
杨应彦起了些兴趣,没有作声,静静坐在那儿听着几人谈话。
牛姓汉子道:“咱们这辈苦了,却也不像那几年。反正现在也算够得温饱,总要为孩子许个盼头。”
那妇人此刻插进话来,“大哥,北城这塾学收几岁孩子啊?”
严姓汉子看了看她身边的孩子,说道:“你那儿子差不多了。”
“那,要教多少银钱啊?”
“先生不受银钱的。”严姓汉子笑笑,“准备十斤上好的白肉,两坛子酒,再加一点干柴就可以了。”
妇人张大了嘴,喃喃道:“这,要费去多少银两啊。哪里又凑得够的!”她垂头丧气的坐了回去,见着女儿仍一个劲的打量杨应彦面前未动过的面饼。不由心火一起,怒骂道:“还不带着弟弟滚回去。吃吃吃,明年就把你嫁了祸害他人去!”
几人走后,杨应彦一人坐在茶棚里。那叫玉环的店家姑娘从厨房走出来,见着发呆的他。关心问道:“公子要在店里晚膳吗?”
杨应彦哑然失笑,摇摇头对着她道:“姑娘,这一带但凡有拖家带口的人。都是如刚才那汉子那般想的吗?”
玉环疑惑道:“什么怎么想的?”
“送孩子进学!”
“是啊!”玉环不解的看着他,“谁家不想让自家的孩子进学读书啊,出来后身份地位可不一般啦。读书厉害一点的,说不定还能做个官呢?不过,能进得了塾学的也不多。也只有像严大叔这样肯干,温饱不愁的人家才有那个余钱。”
他似有所悟,想了想,很是认真对着玉环道:“姑娘,在下有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