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园地里,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干活的匠人们搅沙、砌砖、筑墙,分工明确,配合益彰。虽是苦力活计,但插诨打科自得其乐,丝毫不见愁苦。
候莫隋礼不知想到什么,感叹道:“瞧这帮匠人,活得可比咱们这些人自在多了。为了份生计聚在一起,只为好好为东家修建好一副漂亮的园林。哪怕苦点累点,也能自得其乐,倒是毫无抱怨。”
他话里的隐喻杨柱国如何听不出来。他摇头点评道:“隋礼只看到现在。可一旦活计完工,这些人便会为了一丁点的利益相互争吵争夺,更有扯皮斗殴到了官衙处的。这些事情却是你我看不见的。”
候莫隋礼指着那名包工道:“勿立兄不见那人?他协调人手,组织工序。所有的匠人都是他召集起来的,有他坐镇分配活计工钱。下面的匠人大多是闹不起来的。呵呵,当然,也有例外便是了。这世上任何一个行当,都有那么一些不安分人想要拿到本身并不能及的权益。可到后,只能是被一脚踢出这个圈子而已。”
杨柱国笑笑,正想要接过话来说下去。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神色变得极为奇怪,身子竟是不可控的微微一抖。旁边的候莫隋礼察觉到他的变化,还以为是他身体有恙。连忙扶住他道:“勿立兄,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小弟唤医侍来?”
杨柱国不答他话,眼神呆呆的望向那园地某处,指着问道:“那小孩是谁?怎会在你府上?”
候莫隋礼顺眼望去,只见搅沙那处,有人端着水,有人拿着汗帕,围着一名小子,笑呵呵的为他递水搽汗。那小子身子虽小,却也端着一副铁锹,煞有其事的一铲一铲的搅拌着沙石。
不正是候莫宋安是谁?今日六艺课,族学不开。师傅罗业有事外出,娘亲那儿又不得府上准许相见,他便跑来和这群匠人一起。原本阿福是不准他与这些人混在一起,后经不起他相磨,寻思着适当一些体力活却也有强身之效,便是默许了他。
他浑身大汗,便取了铁面。周围匠人除了最开始的微惊外,竟是无一人取笑他,反而更带怜惜照顾于他。宋安得了鼓励,干得更是起劲。
候莫宋安的身份是哽在候莫府上的一根刺。虽是坊间早已传开,但候莫府一直不承认不否认,就算在朝堂之上,世家之间也是讳莫如深,从不提一丁半点。惊于他府上地位,旁人也不敢有心提及。时间一久,自是淡化了不少。
候莫隋礼脸色十分难看,还以为杨柱国知晓了此子身份,故意暗讽他。当即不悦道:“一不足提的小子罢了,杨兄为何特别关注?”
他称呼的变化,脸上的难堪先是令杨柱国也有些诧异。但随即电光火石之隙,这老狐狸竟然就得出了答案。他心中大感惊讶之下,不禁对候莫隋礼如此对待自家血脉的行为有些不耻。
他笑呵呵道:“莫非那就是....”虽是轻笑,但话中揶揄之气明显。
候莫隋礼冷哼一声不答,却是坐实了杨柱国的猜测。他想起那日在大明寺的场景,暗道照如此情景看来,那小子却也并非凭得他候莫府的关系入得慧心大师之眼了。
“隋礼啊!为兄有些事情向你打探。”杨柱国嘴上淡淡道来,心中反而很是迫切。“那孩子,母族何处呢?”
听得杨柱国将话挑明,候莫隋礼也不在遮掩。大方承认道:“不错,那小子就是坊间笑话我柱国府的源头。杨兄何等人物,难不成也学那世间俗人借此取笑小弟吗?”
杨柱国不在意道:“咱们几家中,哪家又没出过这等破事儿呢?为兄岂会因此取笑贤弟,只不过,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为兄好奇他背后母族的身份罢了。”
“一介商贾而已,小弟不屑为难!”
杨柱国心中惊意更甚,那这小子凭什么能在大明寺门前让自己枯等半日。他盯着远处,回忆起当初这母子俩进京时闹起的风波。
听闻当初有儒家内宫弟子强闯候莫府,又有道佛两家高人出面相保。最后连一下为候莫府撑腰的陛下也是偃旗息鼓,候莫府悄然无声的便默许了此事的存在。现如今,居然连人也接进了府中。
杨柱国眯眼瞧着远处的宋安,思绪在回忆中跳动。
见杨柱国盯着宋安看不语,候莫隋礼当然不会没趣的主动与他挑起这个话题。心中却在暗暗警戒对方是不是想从这小子打开缺口。
两人各怀心思不语。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杨柱国似是调笑的一句话才打破先前的安静,“隋礼,记得小时候常与老王老崔玩耍军仗时。我最喜欢支使你去干些什么搅沙敷城墙的事了。你可还有印象?”
候莫隋礼一时不解他意,想了想笑道:“那时我比你小,体力活总是我去干的。不过,我干的总是不差的。老王与老崔他们就是赢不了咱们俩。”
杨柱国望着远处那孩子,意有所指笑道:“看样子,那孩子似乎颇为肖你啊。”
候莫隋礼一时语窒,他倒是不料杨柱国会将这两事联系在一起,“我说兄长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小孩子心性哪有不喜欢玩这些的。”
杨柱国摇头道:“你知我最近极重养生之道,闲暇之余大都会看看一些佛家医书。关于血脉传承这种东西,很是奇妙的。你看,老崔是个色鬼,那崔小四也不是个东西。老王从小权欲便重,他家里的人也是最爱惹麻烦的。而我家那几个看着都是附风弄雅之辈,可心思嘛,即是我也看不穿。”
说到这里,他一脸笑意的看着候莫隋礼,“再瞧瞧你家,府院是我们几家中最大的。而我听说唐信上任时第一件事就是布置了一套大宅。就连他的后代,呵呵,果真是一家人啊。那孩子,我看着很是有趣啊!”
候莫隋礼沉着脸道:“勿立兄,扯这么远。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杨柱国声音轻了几分,缓缓道:“我忽然有了个想法。”他顿了顿,瞧着候莫隋礼的神情。“你说的那些事都可以应允。但是你也需要答应我一些事?”
“若是勿立兄先前说的那般。”候莫隋礼对他忽然改变的话风有些警惕,斟酌着道:“你知道,这些事。并非小弟能做主的。”
“非是,非是。我要说的,你这候莫家主便能应下来。”
“何事?”
杨柱国笑盈盈看着他道:“你我两家联姻!便在你孙子那一辈。”
候莫隋礼心头先是一松,但随即想到了些什么。为难道:“兄长应知晓我那嫡长孙此代必是要娶皇家女的,陛下已定下了长乐公主。以后就算有所出,可非嫡长,难免与你我两家生些间隙。”
非是候莫隋礼如此。两家地位权势在大汉,除非是嫡子嫡女结合,倘若仅仅是庶女庶子联姻,遭有心人记恨不说,实质上并无太紧联系。
杨柱国笑着摇头,指着远处的候莫宋安道:“我说隋礼啊,你倒是有多不上心那孩子啊。我前面说了那么多,你还听不出我所意的是此子?关你那嫡孙何干?”
“啊!”候莫隋礼所受震惊着实不小,不敢相信道:“兄长破了杨家数百年不与权贵联姻的规矩。就仅仅是为了。。。为了和一无身份的私生子!”
杨柱国神情一转,极为认真道:“不光如此。我还会以杨家家主之名承诺,嫁予贵府之女,必是我杨家最尊贵的一位,以杨家的世传双凤佩作为信物。婚书一定,三代以内,我杨府必与候莫府共同进退。”
候莫隋礼万想不到,契机竟会是由那私生子打开。他怔怔半天,愕然道:“如此诚挚之言,隋礼自是信的。只是,小弟我不明白。兄长为何会那那小子如此看重。”
杨柱国还是笑笑:“我瞧那孩子朝你。将来就算不能继承你候莫府,也必有一番成就。隋礼,你可是愿意?”
候莫隋礼道:“此事当然是极好的。不过小弟有话言明在先,那孩子兴许活不过五年。”
“五年!”杨柱国先是一怔,面色变得似乎有些犹豫。但随即想到那日大明寺情景,说道:“无妨。我倒觉得此子不似短命之相。要是他日你我两家真是无此缘,我杨家的承诺还是有效的。”
候莫隋礼自是为所谓。得了杨家的承诺,自己几乎没付出任何,何乐而不为呢?不过,他总是有些难宁,瞧着园地里脏兮兮的宋安,难表心中意味。这小子,真是不凡之人?
杨柱国将一物从怀中取出递到候莫隋礼面前。“此乃我杨家先祖母之物,流传于老夫这里已有二百六十余年。这是玉佩一半,传给那小子。他日小两口相见时,此物为凭!”
玉佩仅有一半,表面莹莹流光,缺口处光滑如圆。就是以候莫隋礼的眼光也能见得此物不凡。他轻抚着玉佩,道:“想不到兄长竟是随身携带,玉佩贵重于斯,也能一分为二。贵府那孙女在兄长心中地位可不低啊!”
杨柱国难得的没有笑,眼神呆呆望着天空不知某处,话不达意的说道:“那也得看她自身的造化了吧!”
稍有失态,他便醒转过来,“此事既定。便谈谈那份计划里的详细,有些东西。当然也不能太亏待了我杨家了!”
候莫隋礼道:“礼应如此!兄长该拿的,自是不该舍去的。”
杨柱国哈哈大笑一阵,挽着候莫隋礼的手一道离去。园地里的候莫宋安哪里知道,两位大人物一番言谈,便将他与另一女子的终身都系上了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