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矗在院前良久,那雪都将他小腿处掩住,便似座冰雕般动也不动。来来往往的人们好奇的看着他,指指点点低声讨论着。他闻所不闻,心中的惊恐如同黑夜一片一片将他淹没,他只觉浑身发麻,快要出不了气。张大着嘴想要出声,却是痛的连呼吸都感觉那么费力。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妇女刚跨出门便撞到他身上。候莫唐信身子一晃,妇女却是蹬蹬后退两步一跤摔在地上。
那妇女抬头便要骂,但见着他站在院前呆呆的望着院里,还以为是来祭奠自家那命苦小姐的。只得自己爬了起来,出声试探道:“小姐的朋友吗?”
候莫唐信不答她,眼神定定望着灵柩旁跪着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跟在他身边有十八年了。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一起从繁华的京师去到荒凉的边关。那个男人此刻虽是背对着他,但他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背虽是挺着,但略略的向左斜倾。他记得,是因为那个背对他的男人曾经为他挡了一刀所留下的伤。
“这都第四天了,您是第一个前来探望小姐的人。”那妇女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感慨。“小姐这么好的人,唉,说走就走了。大爷,别站在院外啊,进去吧!哎呀....您....你怎么了!”
那妇女喋喋不休说了大段,刚抬起头,便见在这男子脸上两行刺眼的鲜红顺着眼角流出,裹着晶莹的冰渣凝住在嘴角处。
“您....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妇女惊恐大叫,忙不迭的上前扶住他。
阿福皱眉、转身,只是一眼,同样认出了自己跟随了了十八年的候莫唐信。他心中痛楚,想要起身。只是双膝朝着小姐的灵柩却是怎么样也转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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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政厅的争议在祭酒大人出现后很快就结束了。信徒天下的儒家可不像清修独身的道家那般温和。其强势,便是世勋高宰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刘玄昌亲口做出了结论。王府管家虽死,可罪行不恕。直系亲人打入贱籍,其本人犯**杀人重罪,罪当鞭死暴尸。责令刑部派人入王府,鞭尸三十,尸体丢入荒沟。而王柱国御仆不严,罚千金于候莫家。
王柱国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敢有丝毫辩解。若是往日,今日陛下条条针对他家的定论他必然是要依仗身份不受旨的。人都埋了,还要派刑部掘棺鞭尸,这哪里是在论罪。分明就是打他王家的脸面。可是儒家强势的占据着道义,他也只能唯唯诺诺的领了旨。末了,还不得不泣声叙己罪。
出门时,候莫隋礼与夏启明这对亲家默契的落在了最后。
今日年关,大兴城虽是皑皑白雪笼罩,可大街小巷却是充盈着一股子浓浓的喜庆之意。候莫隋礼瞧着人来人往的场景,忽的叹道:“今年怕是不喜了。”
夏启明不动声色道:“柱国何必在今日说些晦气之言。”
候莫隋礼摇摇头道:“大过年的挨了陛下一通训斥,还不晦气?”
夏启明很是仔细的看了他半天,道:“陛下虽是训斥,可心里.....大人与在下都是清楚。”
候莫隋礼不置可否的笑笑,继续道:“那不知仆射大人是否注意到陛下看祭酒大人的时,又是什么神情呢?”
夏启明心中一凛,对于自己忠于的皇帝,他再清楚不过刘玄昌的宏愿了。今日祭酒大人借儒家之威震慑众人,身为高高在上的陛下。那心中的滋味....
他低低道:“在下当时惶恐,未敢望上。”
候莫隋礼不言,只是看着他。
“若大人无话,在下先行回归了。”见他不语,夏启明道。
忽的,候莫隋礼笑出声来。拉住他手亲热道:“仆射大人,你我好歹也是亲家。今日年关,不如趁天色还早。一路走走可好?”
夏启明心知对方想要问些什么,不得拒绝。当下两人撇下马车下人在后,并肩向东而行。
“我府上人丁单薄,只有两子嫡出。自语蓉嫁入我柱国府以来,我夫妇俩真心是待她如亲女一般。”候莫隋礼笑呵呵道:“语蓉至今,也做得不错。乖巧听话,早早的为我候莫家诞下了孙子。”
谈及自己女儿,夏启明脸色微变。他注意到,候莫隋礼把“至今”两字,咬得很重。
“要说不足呢。呵呵,仆射大人别见怪。你我一家人我也方才说这些话。”候莫隋礼继续道,“就是爱使些小脾气。当然,身为仆射府。有些脾气本是应该的。”
候莫隋礼自顾自话,完全没有看一旁夏启明。“可是,既然嫁入了我柱国府。按礼,也就是我候莫家的人了。却背着柱国府私自通过娘家手段做些让我候莫府难堪的事。”候莫隋礼停了脚步,转头盯着夏启明,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冷冷道:“夏大人,你教的好女儿啊!”
夏启明后退半步,随即站定。不敢抬头与之对视,涩声道:“柱国大人也怕了?”
“哼!”候莫隋礼不答。
“我年轻时不得家族栽培,年轻时生活清苦,只能带着夫人与小女四处寄人篱下。可那时我眼中只有读书一搏君王青睐。就连夫人去世时,也因在京无法赶回。”他叹气道:“随后我得陛下赏识,又有幸与贵府联姻,声势一时遍天下。虽又续弦生子,可在我心中,始终最对不起的,还是语蓉。”
“这是你给我的答复?”候莫隋礼问道。
夏启明道:“语蓉自从娘亲去世后,性格便有些变了。后来进了京,性子愈发的偏颇了。她自己的东西,是决不会容忍其他人占有的。”
“你是怪我儿唐信了?”候莫隋礼不屑道:“三妻四妾,自古礼成。即便不喜,也可使得他般手段。”
“柱国何时对那女子有了改观?”
“非是改观。而是看不上我候莫家人用如此下作手段而已。”
“只要候莫大人不是怕了那几家的威压便行!”夏启明微笑道:“我一直认为,候莫氏并非如王氏那般真的害怕。”
候莫隋礼猛地盯住他,厉声道:“你何意?”
夏启明淡淡道:“陛下许配的好,语蓉也嫁的好。我夏氏能绑在皇帝与贵府这辆车上,实在荣幸之极。”
他揖手一礼,道:“柱国大人,年关日,在下先行离去了。”说完,也不顾候莫隋礼铁青脸色。唤过下人马车,自行转南而行。
候莫隋礼停在原地,望着夏家车队离去默然不语。他伸出手,手掌接过片片雪花,看着那雪花化为水滴。低声自言自语:“天上之水,看着风光。终是无根之水,无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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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下人,已经被支回了家中,整个大院只剩两人一棺。
候莫唐信躺在灵柩之旁,定定的望着天。阿福仍旧跪在雪中,保持着刚刚同样的姿势。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的陪着灵柩里的那人。
天,渐渐的暗了。阿福艰难的站起身,用力的推着灵柩进大堂。灵柩划过雪地,一尺一尺的离候莫唐信越来越远。
忽的,他抓住了阿福的脚。近乎于嘶哑的声音道:“等等,再等等。我想与她一起跨过这个年关。”
阿福顿住。半晌,缓缓道:“大...公子。今日年关,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有我陪着小姐便行了。”
候莫唐信不答,顺着棺柩爬起。他咳着,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似是想要将胸中的东西捶打出来,“你走吧。当年你答应我的,你没有做到。如今,青甄她不需要你在旁了。”
阿福不作声,埋着头低低呜咽。候莫唐信却是不看他一眼,艰难的推开棺木。
“哇呜”,一口鲜血喷出。他定定看着躺着的女子,想要将她的容颜牢牢刻记在自己的脑海。脸上早已凝固的血痕又有新流。他伸出手,轻柔抚摸着那个安静的女子。
女子如生前般美丽,静静的就像睡着般。候莫唐信再难压制自己的情感,开始哭泣,仿似野兽般嘶哑的泣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青甄,我会陪你的。就像当年你我的约定,我不会失约了,再也不会失约了!”
佳人已逝,如风消散。那个集天地芳华灵气的女子再也不会弯眉带笑的深情望他了,再也不会用轻灵悦耳的声音与他相述情怀了。
候莫唐信绝望了,哭着将自己翻滚进灵柩。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着她,陪着她。将当年的美好在她耳边再讲一遍。
阿福紧紧抱住他,大声哭到:“公子,断了吧。不要再打扰小姐了!”
他猛的回头,血红的双眼如同凶煞般看着阿福。情绪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了,他转身狠狠一脚踹在阿福身上,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的打去。“你答应了我的,要保护好青甄。你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你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我。啊啊啊啊啊,回答我,你为什么当初要答应我!”
阿福不躲,也不闪。“是啊,当初我是答应了公子要护着小姐的。可如今,我还活着啊。不如,就这样死去吧!”
候莫唐信身上早就被耗得没了力气。一时的激愤后,是无尽的疲累。他躺在地上,右手死死的抓住棺柩,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宋安呢?”良久,发泄完后冷静下来的候莫唐信出声问道。
阿福如同死人般一动不动的望着夜空,回道:“我...咳咳....担忧少爷....,未让他知情。由先生....送到杨府了。”
候莫唐信这才想起上午杨应彦的话。他沉默半晌后,道:“你....做得很好。对不起!”
阿福麻木的摇摇头:“是阿福过错。咳咳,阿福对不住小姐与公子,该死!”
哭泣声再起,候莫唐信以手捂面:“怎会是你的错!是我,是我负心青甄。马福,你离去吧,你自由了,让我在这里陪她吧。”
“公子,你已非往日的你了。”阿福爬起来,缓缓将棺木遮盖住倌身。“您是候莫下任家主,家中嫡子不满周岁,又是西军副帅。你不能妄为的!小姐的后事,我已通知蜀中莫家来接了。今日后,你忘了小姐与少爷吧!”
他话字字刺心,候莫唐信的脸色一阵狠厉,一阵茫然。
城中欢笑声愈发的大了,处处热闹喜庆。只有这处院落里的两人,不语,无言,沉默,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