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兴回国的前一天来办公室和我道别，尽管他自始至终脸上挂着笑容，我的心还是有说不出的酸楚，以至于我把那短短的五分钟拉得很长很长，足足有一个月，我吃饭都觉得没有滋味。
下午，喝茶的时间一到，外面就传来尖声妖气的声音：“收白金了”，不用看就知道是人事部的陈小姐。没有人喜欢和她讲话，说起话来天南地北没完没了，可能她是太寂寞了，五十多岁了，还没结婚。但她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处女，不知和多少人上过床--白皮肤的，黄皮肤的，黑皮肤的。如果你想问她这些事，她会毫不避讳地讲给你听，可又有谁会这样无聊？她还在找男朋友，那句歌词“我注定一生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对陈小姐不适用，她的热情永远在燃烧。
我们公司有几个中年男子是她暗恋的对象.“哼，如果我再年轻几岁，一定倒追AhLai。”她的话一出口，不到两个小时，公司就传遍了，传来传去，原本的那句话已开满了玫瑰花。等传到AhLai的耳朵里时，已变成一杯美酒了，足足够他享用一个星期。
岁月已在陈小姐的身上打上了烙印，她的体态是老了，可她还是穿着年轻时的衣服。看，她进来了，又穿着那件浅粉色半透明的裙子，后背，腰部，胳膊鼓出一团团的肉，她又有点弯腰，裙子的前面比后面长出一截，女人看了说滑稽，男人看了说恶心。
她的举止早已成了公司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她却一脸的春光，我的确很佩服她这一点：“任他红尘滚滚，我自清风明月。”
她右手一支笔，左手一张纸，一齐放到我桌子上：“TOMSTAN的老豆过世了。”
“老豆是谁呢？”我在心里想“是他老婆？不可能呀，他那么年轻，应该是他老爷吧。”
于是我问“是他外公吗？”
懂华语的人全都笑了：“不是啦，是他爸爸。”
我和阿明每人拿十元，这是个标准价码。Summy讲他没有钱，陈小姐马上问：“昨天发薪水，今天就讲没有钱。”
“昨天晚上我就寄回印度了。”
“这样快？”
“他全家人等他吃饭呢。”阿明解释道。
陈小姐最后一定是走向MrChua：“MrChua你好吗？今天你好帅呀！”她做人做得很简单，对地位高的人就拍马屁。对有求于她的人十分热情，因为这是对她存在价值的肯定。其余的人全是落地尘埃，脚下的石子，如果突然有一粒石子变成了雨花石--被老板提拔了，她会第一时间走上前：“恭喜！恭喜！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然后就开始拍马屁。或许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这样，只是她太裸露了。
她就是这样裸露地活在这个世界里，她的思想，她的肉体全都摊在外面，不懂是不会遮挡，还是不愿遮挡。
“陈小姐今天看起来也很年轻呀。”MrChua礼尚往来。
陈小姐的眼珠开始跳舞了：“真的吗？”她拉一拉头发，拽一拽衣服。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的头发白了，皮肤皱了，眼睛朦了。是什么？伴我们走过岁月，仍然年轻？是我们的心。
大家都在看陈小姐的表演。“Chua”一个甜美的声音预示着换主角了。
Alice携着浓浓的香水味踏着两寸半的高跟鞋，蜻蜓点水似地来到MrChua这里。说她像蜻蜓点水，是因为她走路轻盈，而且还给人一种向上飞的感觉。她穿着带有弹力的紫色连衣裙，露出诱人的小蛮腰，过肩的长发今天盘起来了，白白的娃娃脸，眼睛放射出童真与清纯，像两只彩笔，触到哪里，那里就万紫千红了。听说她已有三十岁了，可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十年的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看来她真是水做的。
我看看阿明，阿财，Naji，我用几秒钟把所有男人的目光搜索一遍，断定再过五分钟全部流鼻血。别说是男人，我这个女人都心潮澎湃，假如我是一个男人，即使被打断一条腿，也追她到底。
“Chua”这是她对MrChua的爱称，全公司只有她这样叫，她又似乎很喜欢这个字，叫个不停。“Chua，今天午餐我和你们一起吃。”在新加坡午餐和谁吃，仿佛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似乎是人缘和地位的标志，这个文化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June今天MC，Angelonleave。”她解释道。她的声音很轻，像雨后兰兰天上的薄云，浮风而来，依风悠悠，即使是云散了，风停了，余音犹在。
“Sorry，我已经约customer了”MrChua很有礼貌地回答。
Alice一时很尴尬。
我在想：这时如果AhNew突然出现说：“我可以去”那多精彩呀！那这个办公室就是舞台。这种情形只能发生在电影里，我们这里是真真切切的人生。
吃饭时间到了，大家陆续地往外走，只有Naji还在写什么。
“Naji，Makan”这是马来语，吃饭的意思。华人，印度人也常常用这个词。
“Fasting”Naji抬起头看着我，似笑非笑。
“Ah?Firstday?“我举起一根手指。
“yes”
马来人从今天开始，一个月白天不可以吃东西。
“Naji，你们白天不可以吃东西，可以喝水吗？”我兴致盎然。
“不可以，严格地讲连口水都不可以咽。”Naji的表情很庄重。
“啊！那小孩子呢？”
“太小的可以吃，上学了就尝试不吃，实在顶不住，就吃两口，超过十岁基本上和大人一样，到了晚上再吃。”
“那读书可以吗？”
“习惯就好了”
“好啦，Naji，这个月你会省下很多钱了！哈哈···”我和他开玩笑。
“没有了，到了晚上买的东西是平时的两倍。”他认真地举起两根手指。
“哈哈···”
Naji这样讲，我这样符合。其实很多人是挺不过一个月的。我以前那个公司，有两个马来人，第一个星期白天什么也没吃，挺过了；第二个星期就偷偷地钻到车床底下吃；等到第三个星期就明目张胆地吃了。每天扛大铁板，不吃怎么可以？我们都假装没看见，有几次他们特意来跟我们解释，说他们的主是允许他们这样做的，只是以后要把这些不守规矩的天补上就可以了。不懂这个“以后”指的是什么时候，心里能撑得住就好了。但有一个年龄大的马来人，我相信他一定是白天不吃的，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拿一个月的假，白天睡觉。不懂他的主给他打了多少分。
看看门口，汇云还没来。一定又去扯老婆舌了。看来我得去找她了，走侧门的楼梯，是汇云常走的路线。
女工车间的大门敞开着，远远就能看到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车间里没有冷气，再加上女工们叽叽喳喳的嚼舌头声，你会感到世界上的第一大火炉就在这里。她们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电线，螺丝，钳子。没有要吃午餐的意思，看来今天的话题可以当饭吃。
我站在车间的门口，用力地敲敲车间大门，这样既听不到那些无聊的话，又能把汇云调出来。
汇云左手捂着嘴，半弯着腰，笑道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右手还对那些女工做bye-bye的动作：“okok，吃完饭再说。”看来是意犹未尽。
“什么事呀？”我不耐烦地问。
我用一块钱打赌，别看她笑成这个样子，讲出来之后，我的末梢神经都不会有反应。
“老板娘哥哥的电子厂搬来了。”汇云停止了笑。
“搬来就搬来喽，这又不是什么新闻，两个月前就都知道了。”我不屑地说。
“那个管工今天来了。”汇云的眼睛又开始冒光了，兴奋劲又来了，捂着嘴一个劲地笑。
“Hi，Miss，你昨天晚上撞到鬼了吗？”我断定我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点。
汇云全然不顾这些，享受在自己的世界里：“告诉你，那个管工长得真不怎么样，比我还黑。”汇云指着自己的胳膊，然后她扑撸一下，好像胳膊上有虫子。
我马上叫起来：“什么？”我最害怕别人这个动作，总是想象有个虫子在爬。
“一根头发而已。”汇云说完用眼睛夹了我一下。
我就是这样打岔，也丝毫没有减弱汇云的兴致，他继续讲：“那个管工的爸爸是华人，妈妈是马来人。在马来西亚像他这样混血的人很多。”说完，她又开始笑。
我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打包票：汇云以后一定是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而我是瞪着眼睛离开这个世界的。
汇云笑够了，又说：“那个管工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全长着疙瘩，我们给他起个绰号叫“蟾蜍”。阿娟讲和他上床哪里会舒服。”
“扑哧”我真的被气笑了，心里骂道：这些无聊的婆娘们。
“Hi，Hi，”汇云边说边往我这边靠，一只手半遮挡着嘴，恐怕声音被空气偷去。
“什么事呀？这样神秘？”
“听说那个电子厂有很多中国女孩子轮流和这个“蟾蜍”上床呢。”
“不要乱讲了。”我跳了起来，音调伴随着五官一起错了位。
我这一举动的杀伤力堪比核武器，瞬间把汇云的兴致变成满地废墟。
“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喽，过几天那些中国女孩子来，你自己去问喽。”
汇云的眼角与嘴角一直往下沉，沉，语气里带着委屈与失落。
汇云头一次沉默。
我反倒来了精神：“你听谁讲的？阿娟吗？她最好别让我抓到她的小辫子，否则我骂死她。”我咬紧牙，瞪大眼睛，这个时候我能掐死一条蛇。
“算了，这事和我们都无关，就当我没讲。”汇云两只手在胸前摇来摇去。
我顿时觉得喉咙处好像有一团没有嚼碎的肉，是咽下去？还是倒过来重新咀嚼？
我的血似乎凝固了，一只魔掌紧紧地握着我的心，我要呐喊：你拼命地在工作，却有那么多只眼睛盯着你看，然后，他们再讲中国女孩子怎样怎样。我在太阳底下最明亮的地方，他们躲避在草丛中，泥塘里，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遮盖着身体的全部，只露出一只眼睛，狰狞而且恐怖。我握紧了拳头，可是打向谁呢？
我的脚和心一样沉重，迷茫。不知道应该抬多高，应该放在哪根杂草上。
墙壁上的常青藤无声无息地生长着，利用别人丢弃的时间和空间。风不停地吹着，叶片颤抖着，卷曲着。露出灰白的墙壁，暗淡而迷茫，那是常青藤后面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