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财是一只受了伤的狼,他想咆哮,抬起头看看是MrChua——一头雄狮,只好夹着尾巴走了。
我是一只暂且偷生的羊,我在努力地炼自己的腿脚。每完成一个项目就总结,空闲的时候就去车间了解机器,再多和工人沟通,工作越来越顺手。
晚上要下班了,我的电话响了,是MrChua:“异艳,你可以来我的办公室吗?”
我拿着一只笔和记事本,表示对领导的尊重。我从来不让人看我的记事本,不是有秘密,只怕丢人。
MrChua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四面墙,两面带窗户,另一面墙并排放着四个壁橱,前面两个壁橱透过厨门的玻璃可以看到书和装订好的图纸;后面两个壁橱全是工艺品。最抢眼的是厨中间的一只帆船,用竹子精雕细刻。帆上竖着耀武扬威的四个红色大字“一帆风顺”。壁橱的上面是金色的十二生肖,还有两个用玉石雕刻的马和龙,栩栩如生;壁橱的下面两个花瓶,瓶颈细长,瓶型典雅优美,灯光下放射出宝石的光芒。真的是景泰蓝吗?
“这些都是别人送的”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太专注看这些工艺品了。
“异艳,我明天去日本,下个星期三回来,这个project你帮我做,可以吗?”
“好”我真的高兴,这是一个挡箭牌呀!
果不其然他说:“这段时间谁让你做什么,你都不要做,你也不用加班,我会和老板娘讲。”
“谢谢”能躲开阿财这个瘟神,我打心眼里高兴。
MrChua出国了,我反倒拼命地工作,抱着感恩的心态比加薪还有劲。
我很庆幸一切这样顺利,零件完成的七七八八了,我决定加工和组装同时进行,这样MrChua回来,这个项目就能做完了。
组装我找一个高手印度人Elong,仅仅两天,Elong就装了一半了,还有三天MrChua才回来,看来我能提前完成任务,我暗自欣喜。
“咚咚咚”有人敲门,Elong进来了。他走到阿财身边,不懂和阿财讲了什么,只听阿财说:“你做异艳的工,去问异艳。”
Elong走过来:“异艳,我今天晚上想回印度一个月。”
“啊?不可以,你装了一半别人很难接手啊!再过三天好吗?”
Elong走了,我心想,三天之后你就去问MrChua了。我正想着,Elong又回来了:“异艳,我求求你了,让我回吧。”
“不行,肯定不行,工作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我有点不爽。
我真的急于知道我的项目做到怎样了,第二天早晨来公司直奔车间,看到工人三五成群地在讲什么,一大堆零件放在桌子上,没人组装啊!我急了,就问一个印度人:“Elong去哪里了?”
“回印度了,他老婆死了,是自杀,因为她想Elong,你不让Elong回家。”那个印度人一口气全讲完了,自始至终都瞪着愤怒的双眼,脸上分明写着八个字:“是你害死他老婆的”。
“没有回家,她就自杀?这怎么可能?”我在说给眼前的墙壁听呢,因为那个印度人早已走开,他不想和我多说一个字,我去找阿发证实。
“是真的,起初我也不相信。”阿发悲伤着脸。
我的心一下子掉下去了,冥冥中有个预感-我和这里的缘分已经尽了。
我低着头很怕目光触到别人的视线,悄悄地回到办公室,我现在就是一个杀人犯,坐在自己的座位,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不知道自己距离死亡还有多远。
夜是黑色的,是死亡的颜色。
时钟在“滴滴嗒嗒”努力地奏着催眠曲,我怎样都睡不着。
我真后悔为什么会这样果断地拒绝他回家,这是一个多么不成熟的举动,我应该像阿财那样往外推,比方说:“你去问老板娘。”我相信老板娘也不会让他回国。可是我没有推给老板娘,这个烫手的芋头握在自己的手里了。和阿财比起来,我的幼稚和天真显得狼狈不堪。我为什么这样傻呢?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我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的花都能结出果实;不是所有的树都能长成参天大树;不是时间能教会所有的人从幼稚走向天真,再从天真走向成熟。我翻了个身,其实很多人都停留在天真与成熟的途中,包括那些烈士,英雄,忠臣,他们甚至比我还天真,用自己的生命保一个狗屁不懂的昏君,还说什么“死而无憾”简直就是幼稚,连天真都够不上。我又翻了个身,新的想法又来了,觉得那些奸臣,小人倒很成熟,他们不停地思考,察言观色,什么事该推,什么事该揽,一步步拿捏得恰到好处。我突然有一个设想:把所有的小人组织到一起,形成一个“小人国”,或许能创造出奇迹。我知道我的思维一旦脱缰,什么离奇的事情都会出现在我的脑袋里。我又翻了个身,就这样翻来覆去几乎一宿没睡。
第二天,又是煎熬的一天,我不敢去车间,我害怕所有的眼睛,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把眼睛前面遮挡上,就像鼻孔那样多好,虽然看不到,照样发挥作用;还有嘴,看那一张张咬牙切齿的嘴,也应该挡上。
打一个电话给汇云吧,希望她能给我一点力量。
“唉!”汇云的这一声直接把我拍到十八层地狱:“异艳,这几天你最好不要来车间,阿财讲Elong求你,可你说死也不让他回印度,这样讲全是你的错喽,每个人都在讲你,真是舌头底下压死人,等过两年大家都忘了就好了。”
我放下电话,心想:过两年?这样下去恐怕我活不到两年,算了,明天MrChua回来,我向他交代工作然后就交辞职信。
晚上又睡不着了,想到辞职自然就回忆刚来这个公司的情景,先是烦闷,然后是赌气,刚刚顺利,却发生了这种事,真是倒霉,我想起外婆的话:“君子人不和命挣”,就认了吧。
我又想起Elong的老婆,是不是有问题?老公不回家就自杀呀?她认为自己有九条命吗?连孩子都不要了,简直不是人。我认为自杀的人都是自私的,她只想自己,没有想过她的死会给多少人带来痛苦,我竟然也被牵扯进去了,真是荒唐到极点了。她真不是人,我又很很地骂一句。“哇哇···”远处传来了鬼叫的声音,这声音提醒了我,她现在的确不是人了,是鬼。想到这里,我马上睁开眼睛,环视四周,好在走廊里灯光明亮,没有鬼藏身的地方,我又闭上眼睛。
“哇哇···”我细细地辨听,声音应该是从远处那座小山上传来的,真不是鸟叫的声音,听声音感觉它的嘴巴有手掌那么大,我再一次确定那是汇云说的鬼叫的声音。我突地又睁开眼睛,把房间的每个角落扫一遍,我开始精神起来了,眼睛也变亮了,汇云告诉我:我们公司以前有个泰国人见过两次鬼,中了两次大奖。“只有幸运的人才能见到鬼”她最后总结出这样一句话,让我心安——像我这样倒霉的人,应该是见不到鬼的吧!
“哇哇···”这声音又一次把恐惧送给我,好像比刚才近了一些,是不是Elong的老婆来找我来了?听说现在烧纸还要烧护照,为了让死去的亲人周游世界,不知道Elong有没有给他老婆烧护照,想到这里我整个人要缩成一团了。
“快睡吧!”老公不耐烦地喊了一句,吓得我差一点滚到地上。“真的快一点睡吧”我对自己说。
好长时间没有听到鬼叫了,我想天可能要亮了,鬼去找它的藏身之处,它去哪里呢?白天那座山上有很多人散步,天上是神仙的住处,鬼一定是去地下。
我可以安心睡觉了,刚刚进入梦里,表铃响了。
两天几乎没睡觉,我全身无力,整个人就是行尸走肉,早晨到办公室时,人已到齐了,MrChua在车间骂工人,我不知道骂谁,也不想知道什么事,我已经麻木了,我只知道背包里有一封辞职信,今天我把MrChua的工作交代完,就将永远地离开这个公司了。
等车间的骂声没有了,确信MrChua在他的办公室。我捧着这段时间画的图,里边夹着我的辞职信,直奔MrChua的办公室。
“异艳,”我回头一看,是陈小姐。
“异艳,MrChua刚刚骂完人,你不怕中枪呀?”
我淡淡一笑,心想:中炮也不怕了!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是护身符,有了辞职信,这个公司的天与地倒过来我都不怕?
“当,当,当”我照旧敲三下门。
“Comein.”他没讲“please”,看来他还在气头上,我不管,照样推开门。
“MrChua,对不起,我没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把图纸往桌子上一放,把辞职信递给他。
MrChua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他站起来了,两眼盯着我:“异艳,你有没有搞错?你以为你走了,问题就解决了吗?你离开了这里,你可能会忘记这个公司,可这件事你能忘记吗?”
我紧闭着嘴唇,很很地擒住眼眶里的眼泪。
“异艳,你必须明白,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买单呢?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让他回印度啊!”
我的眼泪掉下来了,是的,我哭了,而且还哭出了声音,在一个男人面前。我心里拼命地对自己说:不要哭了,丢不丢人。可泪珠还是拼了死命地往外跑,好像要把这两天的委屈全部晾出来。
人家喝进去的水变成了汗水,浇灌自己成功的鲜花;而我的却变成了万人诅咒的泪水,我这样骂自己似乎奏效了,眼泪终于刹闸了。
“对不起”我为自己的眼泪道歉。
“异艳,我刚刚调查到Elong的老婆有抑郁症。他没有向公司讲,这是他的错,还有他要回印度,没讲原因,这是他的第二个错,所以发生这种事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刚刚骂完工人,我告诉他们:以后谁要是回国不写明原因,一律不可以回,后果自负。我已经通知人事部了,把所有这些规则贴出来。公司有公司的制度,国家有国家的法律。”
他的话让我豁然开朗,当了两天“杀人犯”的我,突然无罪释放了。
我的心在歌唱。
MrChua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就像在看猴子表演,我已经不在意了,反正进化论讲人是猴子变的。
“异艳,你为什么遇到问题时,首先选择退缩呢?然后就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他的“为什么”点出了我生命的弱点。
“异艳,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在哪里发生,就在那里解决。如果你现在离开公司,那么这件事在你心里造成的创伤永远不会痊愈,现在大家一起澄清这件事,它就会变成历史,不是吗?”
我静静地点点头。
人的一生遇到无数个人,总有一个人是上帝派他到你身边的。
“异艳,这个项目你做得比我想象中的快,下个星期客户来看产品,还需要你的帮忙,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好吧”他说完就把辞职信撕碎,扔进了纸篓。
我眼睁睁地看着MrChua把我辛辛苦苦写的辞职信扯了,竟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经我的同意,就果断毁掉。可为什么我的心却在跳舞呢?现在的我就是那个放久了的鸡蛋,分不清哪是清,哪是黄,也不懂它要滚到哪里,不管到哪里,都藏着不愿诉说的故事。
远远的看到阿财和老板娘像门卫似的站在办公室门口,我走近了。阿财开口了:“异艳,这个part做double了,是吗?”我看一看图纸,糟了!这两天昏头昏脑的,同样一个零件,做了两遍,老板娘不讲话,站在旁边两眼死盯盯地看我的表情。
“什么事?”MrChua走过来了,满脸的严肃。
“这个part她做double了。”老板娘解释道。
“是我让她做的。”MrChua的话里带着对老板娘的轻视。
“噢,噢。”老板娘走了。
我发现MrChua生气时,老板娘也惧他七分,必定是抢了人家的公司,理亏呀!
仅仅半天,公司贴满了“拿假需知”。
那一张张纸,像一个个小刷子,把这两天栽到我头上的“罪恶”一点一点刷掉,它又像魔术师手里的那块布,蒙到谁的脸,揭开之后,就变成了一张张笑脸。
我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两天来,我被口水淹得奄奄一息,MrChua是太阳,把所有的口水都蒸发掉了,我可以抬起头来,呼吸新鲜的空气了。
我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不到两天MrChua的这个项目就做完了,就在我沾沾自喜时,汇云的电话到了,我真的应该和她好好聊聊。
“异艳”她停下来开始笑,我知道她一定要讲乱七八糟的话了,这些嚼舌头的女人。
“什么事?快讲。”
“你不要骂我,有人讲你和MrChua之间有事情。”她又开始笑。
“阿财讲的,对吗?这个卑鄙小人,又使出这一招”
“其实,他不说,大家也都看出来了。”
“你们这些人脑袋有问题呀?人家是老板,住洋房,驾宝马,老婆又年轻又漂亮,即使我脱胎换骨也够不上啊!···”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竟是伶牙俐齿。
“有些事情很难讲哟,总之恭喜你了,他好帅呀!”她又开始笑。
“汇云,我现在就下楼封上你的嘴。”
“饶命,饶命”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阿财搞的鬼,自从来这个公司我就一直没有躲开他的魔掌,而且怎么躲也躲不开,简直是阴魂不散,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大家都看出来了,我怎么没看出?我是一个执着工作的人,我是一个为了工作和家庭,忙得连裤子都提不上的邋里邋遢的女人,我是一个和男人一样到车间弄得满手黑黑的女人,我只想默默地挣点生活费,却一次一次地被推到浪尖上,被推到最亮眼的地方,人们像看猴子表演似的看我。
他妈的,我要向全世界人宣布:我不会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