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一，是公司最热闹的一天，胜过华人新年，老板一年请职工吃一顿饭，就是在今天。
公司的上上下下全部行动起来，力气大的抬水果和饮料，力气小的抹抹擦擦，不但公司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公司外面也要规规整整。大家都想好好拜拜那些幽灵，为的是一年顺顺利利。公司的大门外，放着一个用铁丝网做的无盖大箱子，比小货车后面的运货斗还大，是供烧纸用的。据说在全世界华人当中，新加坡烧纸最凶，也就是说新加坡的鬼最富有。大门里面桌子排成五排，一直摆到车间里，每排都有二十多米长，全部用红色桌布蒙着，灯光下发着灿灿的光。第一排立着高高粗粗的三根蜡烛，火苗给人一种敬慕的威严。旁边一堆堆供人们拜的香。第二排到第四排的桌子上放的是米粉，饼干，饮料，水果。最后一排是自助餐的食物，盖得严严实实的，这些食品都是供神灵的。
车间里所有的灯亮起来，所有的门开着，异常宽阔明亮。
老板带着有头有脑的人先拜，他们一个接一个双手合十，站在三根蜡烛前。在外人看来只是静站一会，对拜的人可是截然不同，他把最烦恼的心事，最强烈的期望全部安安心心地托付给神灵了，卸去了身上的重担，整个人一下子焕然一新。阿财拜得最虔诚，他先跪下磕头，“当当当”清脆而爽快，我想起了甘地的那句话：“敬神灵而不做贡献，那是社会的罪恶。”
现在开始轮到我们小卒们拜了，大家排成一字长龙，我学着别人，先把手里的三根香点燃，然后双手合十，三根香夹在两手心之间，对着大门，也对着三根粗粗的蜡烛，心里默念：“保佑我全家人身体健康，平安顺利。”唠叨完了就把手里的三根香插到旁边指定的位置。我刚走，Iren就喊：“异艳，这里你还没拜，这是关于小孩子的。”
“噢”我转身又去补拜。
人类除了拜神就拜鬼，把自己的希望，自己的烦恼，自己的压力全部交给了神灵，真不知道人类这重重的负荷，神灵是怎样扛起来的！
大家都拜完了，阿发把燃烧着的香拿下来，握着满满一大把，在车间走一圈，然后每台机器插上三根香，希望这些设备不要出现故障。也有人把自己的三根香放到自己的座位上，希望自己坐的地方顺风顺水。
吃饭的时间到了，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
Iren站在旁边，面带微笑，她是新来我们公司人事部的，这次拜神是她主持的。
“Iren，Iren”一个女人的声音“错了，错了，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是不吃我们佛教徒上供的食物。”
“Iren”又跑过来一个人：“伊斯兰教徒也不吃”
“没有猪肉呀！”
“可是杀鸡时没念经，他们也是不吃的。”
“啊···”Iren一脸的愧疚，又显得束手无策。
老板娘走过来了，面带笑容：“计算一下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共有多少人，叫阿发去买KFC；伊斯兰教徒和吃全斋的（天天吃素食）给他们钱，让他们自己去买。”
“ok，ok”Iren说完就跑出人群。
今天犯错误的人尽管放心，老板娘不会骂人的。
吃饭了，大家必然讲一些和食物有关的话题。
“你猜猜中国人管马铃薯叫什么？”
“不懂啊”
“土豆”她把土字这个音拉得长长的。
“哈哈···”
“番茄叫西红柿，还有红薯叫地瓜，黄梨叫菠萝···”
“哎呀，你讲了这么多，我只记住了土豆。”
“哈哈···”
免费的午餐乐趣多。
在七月里，我也学会了不去旅游，不去游泳，晚上早点睡，以免撞到鬼。
早睡早起，早早来到公司。奇怪，这么早就有这么多人聚集在公司门口，都是陌生的面孔，还有警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开始往一起皱。
“通知她家人了吗？”
“通知了”
“通知中国领事馆了吗？”
在吵杂的声音里偶尔听清几句话，一听到中国领事馆，我的神经马上绷紧了，心悠悠地往下坠。
终于找到一个熟人，才知道是晓霞出车祸了，在来公司的途中被货车撞倒，当场死亡。
我整个人僵住了，很久脚都抬不起来，只是目光在不停地搜索着，寻找晓霞死亡的标记。
晓霞被鬼抓去了？还是她主动要做鬼？自从癞蛤蟆讲出那些话之后，她常常独自哭泣。“她还有脸见人”有人讲出这种话，而且还故意让她听到。
“晓霞是不是自杀？”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那个王八蛋，为什么鬼不去抓他呢？
据说晓霞的妈妈认尸体时，昏过去了。爸爸也两眼发直，好久才能讲话。
晓霞你认为你的生命只属于你自己吗？对于别人，只是几声叹息，对于你的亲人，他们会一直把痛苦带入坟墓。
我突然又恨她的父母了，怎么能把这么不成熟的孩子送到异国他乡？
中午，我独自一人去吃午餐，风很大，头发一次次地抽打着脸。墙壁上常青藤的叶片也不停地摇晃着，零零散散飘落下来，我拾起一片飘落的绿色叶片，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里面还有很多水分和养料，那是年轻的生命，为什么要被埋葬？风，你轻一点吹吧，给所有脆弱的生命留下生长的力量。
下午有人为晓霞收白金了。多数人没有讲什么，静静地放进盒子里十元，二十元。有人竟讲：“她不是我们公司的人，为什么来我们这里收白金？”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很寒。
据说：“动物的最高思维意识是情感，不是智慧。”从进化论的观点看，人是先有情感，再有智慧。进化到今天，人类的脑袋里就全是智慧了，情感已变成了情商。
我总认为人在生与死之间有一段长长的距离。记得外婆在要过世的前一个月，躺在床上像似睡觉，偶尔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五年前那件事是我的错。”我们知道她讲的是她儿子离婚的事。过了很久她又开口了：“是我保住这个孩子的。”我们知道她是说给媳妇听的。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是留给人们回忆过去的，过去的很多事情都被时间洗刷掉了，能够留在记忆中的事就像一粒粒珠子，有的灿烂辉煌，有的暗淡无光。而过去的岁月就是那条穿珠子的线，人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用这条线把这些珠子一粒一粒地串起来，最后把终端和始端扣在一起，形成了生命的一个大大的句号。
人就是这样用这段不明不暗的路把生和死连接起来。
晓霞究竟是用什么把生和死连接起来的呢？在过去的几天里，她有没有拾起她那些记忆的珠子？是不是还来不及拾起或者根本不愿拾起就把生命画上了句号？在画句号之前，她一定用的是省略号，省略了无数个明天，甚至省略了早晨的阳光。
晓霞你是用希望和绝望，还是用希望和不朽把生和死连接起来的？
人的一生，谁也不能预料到自己是怎样画上句号的。是天？是他人？还是自己？人都希望自己能给自己画上一个句号，不论是老死，还是因病而死，抑或自杀。只要是有准备的死，都是上天对你的信任，你的结尾让你自己去完成。
一个星期过去了，公司平静下来了，工作还要继续，晓霞腼腆的笑容和她的眼泪将成为历史。
“公司出鬼了，是女鬼。”是一个工人在晚间加班时看到的。在一个传一个的过程中，有些人自然不惜口水，极力发挥想象力，传到最后都快变成《聊斋》了。
人们自然想到晓霞。
我的心里燃起了愉悦的光芒：“晓霞，是你吗？来吧！惩罚那个王八蛋。”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难道诗人泰戈尔也相信灵魂的存在？
过了两天，又有人见到鬼了，而且是三个人一起看到的。是马来女鬼，披着长发，穿着白色的长裙。
这回没有人怀疑了，晚间没有人敢加班了，白天做工也心不在焉。
看门的老人拿了两个星期的假，人事部从外面找个印度人顶替。第二天做工时间一到，那个印度人就跑到人事部，他不要做这个工了，而且给多少钱都不要做，问他原因，他不讲。这无疑又给本已恐慌的局势添加了催化剂。
“轰”炸开了。
“一定是晚间见到了鬼，否则他为什么不讲？”猜测变成了真理。
为了稳定人心，老板决定请神仙灭鬼。
“请神仙？”我很好奇：“那是不是要摆上供品，全公司的人都到院里跪下磕头啊？”我想起了电视里的画面。
“不是啦。哪里有那么复杂？去庙里请。”他们笑着回答。
第二天早晨，我一到公司，就看到公司门口有两大堆纸灰，主楼前有两排崭新的椅子，大约三十把，据说是老板让阿发为神仙买的。
“阿发，你什么时候，到哪里请的神仙呀？”我简直是童心再现。
“就是附近庙里的和尚，我半夜十一点半去请的。”
“他们是怎样捉鬼的？”
“都是一样”阿发这一句话，表明他已经历过很多次。
他用手比划着：“门外坐两排神仙，公司只要有门的地方，就有一位神仙把守，每个神仙手里都握着宝剑。准准凌晨十二点，捉鬼者手握斩妖剑走进车间，办公室，见鬼就刺”
“你有没有进去看？”
“我没有斩妖剑，哪里敢进去。”
“我们公司到底有没有鬼呀？”
“有，很多，一个神仙杀不过来，很多鬼都往外跑，跑出去的就被守在门口的神仙灭掉，再漏掉的就被坐在门外的这两排神仙统统杀死。看，那两堆灰就是鬼的尸体。”
我远远地望着那两堆纸灰，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这样：由虚无变为现实。
我走进车间，感到有点不一样，里面的空气好像比原来新鲜，而且看哪里都比原来清晰，我顺口把感觉说出了。一个工人马上跑过来说：“你是不是有阴阳眼？”
“没有了，不要乱讲。”我马上反驳，心想讲出去，岂不又是一大新闻。
我以前的公司有个管工有阴阳眼，每天脖子上挂一条链子，听说是从算卦人那里买来的。有一天，一个工人跟他开玩笑，把他的链子拿下来问：“见到鬼了吗？”他说：“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梳头呢，就在我们身边。”那个工人把链子扔给他就跑。
“很多人小时候都有阴阳眼，到十二岁就好了，我小时候也是这样。”阿峰走过来说。
“啊？那你都看到了什么？”即使身上起鸡皮疙瘩了，我还要问。
“我常常看到骷髅头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有时几个撞到一起。”
“天哪！你怕不怕？”
“从一小就看到，以为是正常，到了十二岁就看不到了。”阿峰露出侥幸的神态。
“你想见鬼吗？我告诉你去哪里。”阿豪跑过来，兴致盎然。
“阿豪你好好做工”阿发走过来骂道。
“异艳，你听完阿豪的话，晚间就不会睡觉了。”阿发笑着说。
我回到办公室，大家又议论一番。
Summy讲他在印度见过鬼，穿白衣服，高高的看不到手，看不到脚。汇云也讲过她小时候看到过鬼，伏在树上也是穿白衣服。
看来，不管是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做鬼之后都是一样的。
随着科技的发展，《聊斋》会不会变成现实？到那个时候，人们可能就不想长生不老了，在人间呆腻了，去阴间玩玩，换一种生活，换一种境界。
公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工作拖欠的赶快补上，加班的照常加班。
我的项目到了尾声。老板娘和MrChua带着七八个人按约定时间来看产品。阿财早已到了，摸摸这里，抹抹那里，我知道他要演戏了。看到客户他马上迎上去，告诉客户哪种材料是进口的，以及为了保证质量，我们公司都做了哪些工作。总之，这套话按到哪个产品都适合。客户满意，老板娘自然高兴。突然，一个客户说：“这片板如果缩小20mm，会更好，这几条wire可从这个方向走。”他边说边比划着。阿财马上说：“异艳，来来，小的地方也要用脑思考。”
我已经气到不会生气了。午餐过后，我把这件事讲给阿明，正讲着门开了，讲谁，谁就到。阿财带着胜利者的表情巡视一下四周，他想让我知道他的厉害。
“阿财”MrChua站在门外就喊：“你去看看你设计的东西，工人正在装配，驴唇对不上马嘴，你最好把你自己的事做得好好的。”MrChua把“你自己”三个字讲得很重，然后转身走了。
办公室进入真空，阿财的血从沸点降到冰点。
我的心甭提有多痛快了，真的想载歌载舞唱那句：“翻身的农奴得解放”
上帝是有眼的，总会派天兵天将捉拿你这个小鬼的。
阿财实在是聪明到昏了头，这个项目是有我的辛苦，可也有Mrhua的汗水呀！
他的确该被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