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发进监狱了,给我一百个理由我都不相信,于是,他们给了我一千个理由。
阿发真的进监狱了,他偷了公司的铜线去卖,被警察抓到。据说在警察局里受到了特殊的待遇,把所偷的东西全部讲出来。
一提到监狱,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小时候看的那些抗战片,英雄,地下党被敌人用酷刑折磨的情景,是不是阿发那张忠厚朴实的脸已变形了?
我静静地在车间里走着,因为这里到处印着阿发的身影。
据说一年前阿发就开始偷了,那么两年前的他是一个完好的人,两年的时间,他由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变成了囚犯。
岁月不饶人,可我们也未曾饶过岁月呀!我们邪恶过,我们愤恨过,我们在岁月这条清澈的小溪里扔进了什么?碎石,烂泥,还有狗屎。
我明白了,上帝为什么只给我们一次生命,如果生命属于我们两次,那会不会有很多人要用第一次生命尝试做魔鬼的滋味呢?我也可能用我的第一次生命对付阿财,用我的第二次生命做一个善良朴实的人,可是你有把握做一个坏人,却没有把握做一个好人。
以前我总以为囚犯长得是多么狰狞,他的脸一定和童话故事里的恶魔一样,他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现在我明白了,他们就在我们身边。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拿起刀飞向阿财,我也不敢讲自己永远是一个好人,想起来太可怕了,人连自己都不能给自己下定论,这个世界的未知数太多了,地狱和天堂都在我们身边。
阿发进监狱了,我一次一次地重复这句话,让我的心相信。老板娘开始骂人了,先骂阿发身边的人:“我就不相信,阿发偷公司的东西,你们一点也不知道?难道你们都在维护他吗?”她指桑骂槐,把MrChua也带进去了,多多少少我们办公室里的人也沾上了点“光”。搞到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好。
车间少了指挥的人,MrChua亲自到现场,他一手握一个手机,一个是供给车间的,一个是关于客户的。
车间里异常的静,其实机器还在轰轰运作呀,为什么我却觉得这样静呢,是人们的脸太静了,一点表情也没有,或许也包括我,我的脑袋里也是空的。
看到MrChua,我假装看零件。
“异艳,这个零件其实铸造的并不理想。”MrChua也拿起了同样的零件。
大概他看出了我是醉翁之醉不在酒,就说:“阿发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自找的,我背地里骂过他很多次了。”
“你早就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啊!”
很多人都知道,原来很多人都在维护他,很多人都在害他。
难怪MrChua对他不屑一顾,一个人被人鄙视是有缘由的。可有一件事我很迷惑,MrChua那么爱骂人,却能一直保留阿发的尊严。
我为阿发的伤感,就像晨雾,现在太阳出来了,我要回办公室工作了。
下午做工的铃声一响,MrChua就到办公室了:“Jobnumber2213,whodo?”这是新加坡的英文,他们叫singalish。
阿财马上回答:“Summy做的。”
MrChua怒视Summy:“Summy你在做什么?你在做工呢?还是在玩玩?”MrChua的雷声又响起来了。
Summy站起来,用右手指着阿财:“是阿财让我把这两片叠起来的,他讲要试试,我必须服从啊!”Summy的声音不比MrChua的逊色。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了,大家面面相觑,Summy竟然讲话了,而且还那么大声。他怒视着阿财和MrChua:“你们为什么把错误都推给了我,你们为什么骂我?是不是因为我黑?是不是因为我是印度人?”summy不但讲得铿锵有力,还附有手势,简直就像一个五四青年站在讲台上,控诉日本人的滔天罪行。
我钦佩这种连根拔起的力度。
“有问题讲问题,不要牵扯到种族关系。”MrChua的声音降低了八度,阿财的头早就缩进了乌龟壳里了;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了:“Summy不可以讲种族歧视。”老板娘的语气温和而慈祥。
我真的不知道历史的车头究竟要转向哪一个方向。我原以为阿发是世界上最忠厚老实的人,可他却进监狱了;我原以为Summy会一直跪着活着,可他却站起来了,而且顶天立地。
任何人都可以创造奇迹。
这个世界永远五彩缤纷。
第二天下午茶之前,人事部小姐给Summy一封信,我们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只听Summy在播电话,然后放下,再播再放下。
过了一会,传来哭的声音,我吃惊地看着阿明:“真的是Summy在哭吗?”Summy伏在桌子上,脊背的骨头上下串动着。
“对呀,印度的男人很容易哭的”
Summy听到我们讲话,抬起头:“你们可以帮我吗?求求你们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讲啊”阿明急得两手都在用力。
“公司要裁掉我,明天我的工作准证就被注销掉”Summy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我的两个妹妹还没出嫁,老婆又怀孕了,父母也靠我养,你们帮帮我,好吗?”
“这种事要找老板娘,我们没有这个能力。”阿明果断地说。
“对呀,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说。
“我刚才打电话给老板娘,秘书讲她出去了,明天也不会来”Summy越讲声音越低,越讲越绝望,眼神里流露出无法挽救的悔恨。
“看来,老板娘是故意躲开的。”阿明讲这句话时俨然是一个军师“除了老板娘,就是MrChua了。”
“我打给MrChua,他说他不管。”Summy边说边摆手。
“这种事只有老板娘和MrChua可以决定”阿明再次确定。
“阿财可以吗?”Summy问。
“阿财要是可以,我早就被炒鱿鱼了。”我立刻投反对票。
Summy点点头,眼泪又在眼睛里盘旋了。
我和阿明都站起来了,来到Summy这边,我们的确有同情心,可我们怎么也比不上救世主啊!我们的一盆眼泪也赶不上观音的那一滴圣水呀!
Summy这里的窗口最大,没有人喜欢坐在这里,太亮,温度也相对比别的地方高,但外面的景色却全部呈现在眼前。看,那个女的走起路来像跳舞,脚底下的落叶,杂草,和她的举动实在不相配。墙壁上的常青藤的叶片随风摆动,它们一定发出声音了,低低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到,这些来自不同根的藤交错着,编织着这堵墙的梦,它们不会开花,就和它们的心一样。
我常常幻想:也许有一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它开花了,那是它的梦,我的梦。
“异艳,你可以帮我向MrChua求情吗?”Summy突然想出这样一个“好”办法,简直是想把我送进地狱。
“我?···Summy,我只有一个脑袋呀!”
“异艳,我求求你了,只有你还能和MrChua说上话。”
阿明看看我:“异艳,你可以假装问MrChua工作的事,顺便提一下Summy的事,探探他的底,其实MrChua是刀子嘴豆腐心。当然了这种事比较麻烦,你不帮Summy,是你的本分没有错,你要帮他,就是救了他的一家。”阿明的话讲到骨子里去了。
Summy不懂华文,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表情。
马来人Naji进来了,我知道工作的时间到了。Naji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来不参与这种事,而我是想躲也躲不开了。
“Icantry.”我说。
Summy向我作揖。
我拿起电话:“MrChua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你讲.”
“我可以去你的office吗?”我看他怎样回答,假如他讲:关于Summy的事,就不要来了。那Summy就不要怪我没帮他。在等MrChua回答的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
“可以,你来吧。”
我假假地拿着一叠图纸,在Summy和阿明的目送下启程了。他们好像在赌场上,把输赢全压到我一个人身上。
“当,当,当”
“who?”
“异艳”
“进来”
他这样谨慎地问敲门人,看来他决心不见Summy。
“来,什么问题?”他停下笔。
我真的不会做假,嘴竟张不开了,上嘴唇和下嘴唇好像是两片木板,我真的想知道我生下来第一次张嘴是不是用金刚钻撬开的。
“是关于Summy吗?”MrChua马上严肃起来:“不要管他,我要杀到他的灵魂。”他又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杀到灵魂”我心里重复这句话,这不是比刽子手还残忍。从Summy的哭声里,我感觉到了他的确杀到Summy的灵魂了。
“MrChua,其实那是阿财的错,很多次都这样,你可以给Summy一个公平吗?”
“公平?我不懂什么叫公平,在这个世界上,有狼就有羊,如果你不想被吃,就连草都没有。”
不知怎的,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个画面,一只羊在吃草,后面有一只狼在一口一口地吃着他的肉,底下又有一群小羊在用力地吸它的***为了有充足的奶,这只羊大口大口地吃草,可现在不给这只羊吃草,那它的生命会维持多久?那群小羊还能生存吗?
我的心开始流泪了。
“MrChua,他的一家人都靠他吃饭呀!求求你,原谅他吧!”我说完,眼泪就要掉下来,我赶紧跑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我洗洗脸,站在镜子面前,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其实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我要怎样对Summy讲呢,Summy会以怎样绝望的眼神看我,看这个世界呢?
我低着头慢慢地向办公室走去,当我抬起头时,我愣住了:在办公室门口,Summy在给MrChua鞠躬,我的心顿时一亮。
Summy欣喜若狂地回到他的座位。
“谢谢你,异艳,我可以留下来了。”“谢谢你,阿明”在短短一个小时里,Summy不知作了多少次揖。Summy满脸的笑,可我总觉得他的心在哭。
“好啊!”我和阿明都很高兴。
突然有一种悲哀从我的脚底一直升到头顶:Summy刚刚站起来,还没站稳,又跪下了,而且头也低下了。
我想起了吉普赛人的一句谚语:“在我死后,请将我站立着掩埋,因为我跪着活完了一生。”
我的电话响了,是MrChua,“异艳,你来取一套图纸好吗?”
MrChua办公室的门大开着,看到我:“可以吗?”他没有问Summy可以吗,而是问“可以吗”,显然我欠了他一份人情。
“可以,谢谢你,MrChua”
MrChua的脸上布满了欣慰的笑容,同样是笑,Summy的笑让我看到了地狱;MrChua的笑让我看到了天堂。
“咣当···”我回过头,是老板娘没走稳,撞到门上了。
“EK,what'stheproblemwithyou···?”老板娘尖而刺耳的声音蹂躏着我的心。
她讲MrChua留下Summy是破坏了公司的制度,搞乱了公司,还讲MrChua是在玩她。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我追求的东西都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我追求公平与平等,可人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不平等的呀,是上天的安排。所以耻笑我的不仅是人类,连神都被我气笑了。
同样一个世界,有人活在天堂,有人活在地狱。在天堂的人让他尽情享受吧!在地狱的人我们也不要去打扰了。
MrChua站起来对老板娘说:“Sorry”,老板娘气呼呼地甩头就走,“哐”门关上了。
“对不起,MrChua,真的对不起。”我把“真的”两个字说得很重,表明我不是用嘴在和他讲话,是我忏悔的心摆在他面前。
他紧闭的嘴拉长了,眼睛里淡淡的笑给人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他轻轻地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我的视线模糊了,然后,然后···,产生一个错觉,我的右手被一只大手紧紧地包着,同时伴随一个声音:“异艳,你太善良了。”
真的,那是一个错觉,我甚至记不清那套图纸是怎样来到我的桌子上的。
这段时间我欠了MrChua很多人情,晚上坐他的车时我说:“MrChua,我请你吃大餐可以吗?”
“为什么呢?”
“因为···我欠了你很多人情,心里不安。”
“嗯···好啊!过一段时间你请我吃咖喱*******我整个人神经了,马上想起汇云讲的男人咬女人的脖子就叫吃咖喱鸡。难道坐在我身边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我用眼睛的余光射向MrChua,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或许他根本就不懂这些下流的话。
不管怎么说,这是糟糕透顶了的一次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