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将汪国真的诗集又字斟句酌地掀到最后一页的那天晚自习上,班级里发生了一件有史以来首开先河的秘密串联。不,不仅仅是我们班,整个学校都处在串联之后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
“****,一定要****!我们那点微薄的助学金,绝不能让学校这样剥削下去。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学生在此时此刻唯一的选择是爆发!”义正词严啊,千真万确是何等的义正词严。
许星在回到宿舍后,如此这般地向我们发表了誓师讲话。
商东桓神情很严肃,那是一种深藏着紧张的严肃,这个节骨眼上,他虽然贵为一班之长,也不能随便表态。从学校方面讲,他应该果断地对异己分子进行弹压,但是从学生的角度,他未尝不心悦诚服地支持这与校方对抗的行为。
他也是学生,他的助学金也那么多,那种已经令全校学生义愤填膺的剥削对他一样有着深刻的影响。
方宝昌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他的成熟和狡猾,一方面情真意切地声讨学校的剥削,全力以赴地支持****,一方面神鬼不知地以批发价采购来很多方便面,精打细算地又把这些方便面在第二天以市场价推销给了****的学生。
第二天的****轰轰烈烈地兴起,稀里糊涂地结束。真正受益者,不是热血澎湃鲁莽冲动的学生,也不是老谋深算云淡风轻的校方,而是诸如方宝昌这样擅于见缝插针投机取巧的精明人。
全校学生大****的行动并没有撼动校方的顽固统治,我们也不能每天都吃方便面,当我们灰溜溜地在第二天晚上去食堂就餐,我们不容置疑地受到了鄙夷的冷遇。有本事接着****,接着闹事,把事情闹大啊,怎么还有脸来吃饭?这不是惯的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是什么?我从给我们打饭的大师傅脸上的神情读到了这些,而且还敏锐地发现给我盛的饭菜比以前少了很多。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此时我更加明白了冲动是魔鬼的道理,更加意识到百无一用是书生是多么的正确。
书生,我们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一样的书生,每想到这些我都会陡然生出英雄气短的晦暗心境。
英雄一旦气短,必生女儿情长。爱情,这古老而且奢侈的东西未必总能困住英雄,但是一定可以征服敏感又脆弱的书生。
我们几乎每一个夜晚都在谈论爱情,祈求爱情,但当爱情真的在身边突如其来地莅临,我们还是本能地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陷入患得患失的懵懂之中。
男生宿舍楼在食堂和女生宿舍之间,123舍扼踞四面八方通向食堂的咽喉要地,每天晚餐前,我们都会不费分文习以为常地隔着窗子欣赏全校女生翩如惊鸿地来来去去,看得我们心旷神怡,看得我们痴痴如醉,看得我们浮想联翩。
不要指责我们无聊,年少时节还有什么比守望理想化的爱情更加神圣?更见真性情?
生活应该是有血有肉的真实,我们有理由用自己的真性情拒绝矫揉造作的清规戒律。
同班的女生们当然也毫无例外成为我们注目和狩猎的对象,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们都会特别兴奋,特别想要表达些什么。毕竟,同班的女生与我们的距离可以通过努力一点一点地变为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班长商东桓养成了坚持在晚餐前凝望窗外的习惯,神情专注而且温柔。他在守望一个人,准确些说是一个也已经习惯被他守望的女生。
那个女生和同伴走过来了,步履轻盈,仿佛是赴一次期待了一辈子的约会。商东桓的心此时一定已经小鹿一般跳跃,我们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渐渐朦胧。
赵恒锋也向窗外看去,嘴角掀动一抹有些轻佻的微笑,说:“女人,是需要男人去好好地爱她,也需要男人去勇敢地追她。与其守望一百年,不如冲出去,对她说,我爱你。”
许星以资深爱情专家的口吻教导商东桓:“以我的经验,这个时候,只要咱们班长跑出去,横住她的去路,然后双手从身后亮出来,手中捧着一束玫瑰花,不需要任何语言,她就会嘤咛一声投入班长宽阔的怀抱。”
没有想到的是萧寂居然放下书本,注视着窗外,淡淡地说:“有个女孩名叫淑君,明眸如水绿鬓如云。你们看得可是她?”
商东桓仿佛是不经意中偷了别人的东西又被别人不经意地看到,神情中有了一丝窘迫,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说:“吃饭去,吃饭去。”
那个女生已经走远,翩然的背影留给我们的是可望不可即了。当然,商东桓除外。四年后,他们率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让成为伴郎的男同学黯然销魂,情何以堪。
幸好,我不会是那个望洋兴叹的伴郎。
那个女生叫衣淑君,所以才会有萧寂引用琼瑶阿姨的歌词来形容她。萧寂对语言拥有异于常人的感悟能力,他的形容基本不会差。
轻松的课程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我无端地怀念起初中时高强度的学习。在入学两个月后,我就意识到,这所学校不仅要让我们获取学识,也要让我们收获爱情。否则,就是对这所学校良苦用心的辜负。
我不想辜负学校的良苦用心,不过我还是首先从获取学识入手吧,因为这个我有经验,而且符合我稳稳当当的性格。
因为我做出了首先获取学识的决定,我就成了学校阅览室的常客。每天晚自习的时候,踏着已经凄冷的月色,我从教学楼出发,走向阅览室所在的实验楼。基本上是自己一个人,偶尔也会和一两个还没有爱情抚慰的同学一起去。
我经过一段时间发现,习惯于长在阅览室的同班同学并不多,只有萧寂每晚必去。
一天我把这个情况和方宝昌说了,方宝昌嗤地一笑,说:“萧寂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拥有爱情。”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肯定,他接着说:“萧寂这人,有智商,没情商,没有女孩看得上他。”
经常出入阅览室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个女生,叫柳荫。柳荫是我们这些男生一直认为的文艺女青年,听说喜欢写写诗,在阅览室的时候,我留意过她,她选择的果不其然都是一些文学期刊,特别是那时候很流行的诗刊或者是星星诗刊。
柳荫戴着一副眼镜,习惯于透过眼睛凝然地看人,说话轻悠悠的,好像是害怕惊吓着谁。
这样的女孩通常对爱情充满了执着的期待,浪漫的构想。有几天在阅览室时,我发觉她有些神不守舍,总在打开刊物后托着腮发一会呆。我猜测,她应该是为谁动了情思。
不久后发生的事证实了我的猜测。那天晚自习后,我还没有走进宿舍,就听到了方宝昌细声细气的朗读声。他不是个学习勤奋的人,让他回到宿舍读书绝对是个传说。我有些惊奇,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宿舍里如同庙会一样热闹,方宝昌正拿着几页纸在眉飞色舞地朗诵,许星在他身边伸手去夺那几页纸,商东桓坐在床上微笑,谭燕歌嬉笑不绝地弹着吉他为方宝昌伴奏,连不苟言笑的骆风都在自己的床上大笑,左童坡似乎唯恐后于他人,替方宝昌做着防守,几次将瘦削的许星推回床上。
我很是莫名其妙,不过不愿扫了大家的兴,也不明就里地笑起来,问:“什么情况?”
商东桓说:“小许子收到情书了。”
方宝昌还在朗诵,一直在朗诵,这是一封情致款款文艺气息很重而且极长的情书。我隐隐地猜出来,应该是柳荫写的。
在微笑的背后,我实实在在地厌恶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把一个女生鼓足勇气投寄的情书如此大张旗鼓的公诸于同好呢?但是我的这种心理是不可以付诸言表的,因为这会引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口诛笔伐。
后来我试探地问过许星,许星满脸无辜,说:“不是我有意如此,都是方宝昌这家伙惹的祸,他知道了这事,从我书桌里偷走了这封信。他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抢过,你也看到了,我抢不过他们。”
许星过于浪漫了,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天性,还是他着意营造的一种假象。
浪漫的许星注定要用源源不断却有些虚张声势的浪漫给他的四年读书生涯写下鲜明的注脚。就如同我注定要用玩世不恭却与世无争的态度给自己的四年读书生涯敷上平实的面纱。
经过柳荫的爱情风波后,我敏感的猜测到,也许很多同学都在期待着一封情书。
期待那封情书的我们也许还有给别人投寄一封情书的冲动,不过,事关颜面,我们都此地无银的等待着时机。
汪国真的诗集读完了,阅览室的报刊渐渐让我失去了兴致,我那个时候开始学着写一些深藏不漏的小诗。
班级里热爱写文章的同学有几个,写得不错的,大约只有天赋异禀的谭燕歌和苦心经营的萧寂。
谭燕歌只写诗,萧寂却是爱好广博,居然还有写小说的雄心壮志,不过恰恰是他不太钟爱的散文写得还算说得过去。
写了一些小诗,当然渴望有读者。想来想去,我决定把自己写的东西给萧寂看看。
这一天晚自习,我把一首名叫《渡口》的习作交给了萧寂,他有些奇怪地注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学习学习。”这天晚自习他没有去阅览室。
在晚自习即将偃旗息鼓时候,他离开自己的座位,来到我面前,略歪着头,他那时还很长的头发就遮住了眼睛,使我很难读到他眼神中的种种。他说:“这首诗很好啊,清新,优雅,有一种戴望舒《雨巷》的味道。”
我笑了笑,却不知道如何来回应他的赞赏,我听得出来,一贯傲气逼人的他此时说的话是发自内心。
他用自己的方式缓解了我的不知如何回应的尴尬,接着说:“你看,你的这首诗里,无论是幽幽的芳草,还是缓缓的水流,都有澄澈的意韵,更加叫人低回婉转的是寻寻觅觅的惆怅,是晓风残月下寂寞渡头的清寒。”
他微仰起头,在思索着,我看到他微微溢出来的笑意。
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抚弄着自己的鼻翼,说:“我们这样的年龄,有些时候是需要婉约的表达,不过我还是坚信我们这个年纪更应该坚守豪放的述说。杨柳岸固然是我们暂时歇息的渡头,大江东去才是我们长久眺望的方向。”
晚自习之后,他和我一起回宿舍,在杨柳遮映得青石甬路上,他沉默了很久,快入宿舍楼时,他说出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你有了一段爱情,你的诗出卖了你深藏不露的情愫。我想你不会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不过,如果你有了这种情愫,我倒是希望你向那个人表达,而不是向我。”
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那一夜,我失眠了。
那一夜,失眠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第二天,萧寂给了我他写的一首诗,我看得出来,这首诗若隐若现地表述了一个男人应该选择的方向,那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他渴望成为周郎一样的人物,在毕业前夕,他写了一篇名叫《萧郎望月》的散文,健笔淋漓地勾勒了历史风云,并向曹操,周郎诸多历史人物表达了自己的深沉致敬。后来,他写过很多历史文化散文,一如既往忠贞不二地守望那些曾经笑问苍茫的英雄豪杰。
但是,我直观地觉得,他活得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