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带着几本汪国真的诗集背着行囊坐火车来到我即将要生活四年的城市的。在这座城市里如同没头的苍蝇一样瞎撞了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找到了市属第一师范学校。
报到的时候,我刻意看了看摆在老师面前桌子上的名册,想要知道与我一样来自同一个县份的同学有多少,但是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似乎不怎么会领悟别人的心思,对着我说了一通我早已经忘记的话,阻碍了我周密计划的实施。
我从容不迫地进了男生宿舍楼,慢慢悠悠地找到了123宿舍,推门进去,看到一个长着方方正正的脸的同学,他对我说:“我叫商东桓,你叫什么?我帮你找床铺。”这个人在两个星期后成了我们班长。
安顿好行李,我半躺在床上读我的汪国真诗集,就在这个时间段,同宿舍的同学陆续到来。一个看样子年纪很小的同学发现了我手中捏着的诗集,凑过来,说:“你在看汪国真,汪国真诗集在我们这个时代风行,绝对是对过去精神文化匮乏实施报复的社会现象。”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不过目光微动的时候瞥见在我右手边的床上坐着的一个同学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这个同学高高大大,神情冷峻。
年纪很小的同学叫许星,在我的左手边下铺,床头还贴着他的姓名标签。许星没有发觉那个高高大大的同学有些不够厚道的笑容,抬起头来,甩动着手臂,说:“没有比脚步更远的路程,这就是汪国真诗中的警句,我认为他说得对。”
我留意了一下那个高高大大的同学床头的标签,上面写着:“赵恒锋”。
我上铺的同学与我来自一个县份,他这个时候从宿舍门外钻进来,有些手舞足蹈,大声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许星见猎心喜,脱口问:“什么好消息?”
我的老乡闪动着细长的眼睛,说:“我打听到了,咱们班有八个女生也在男生宿舍楼一层,以后发展点横向联系非常方便。”
大家都好像很兴奋,不过我却发觉靠墙边的那上下铺的两个同学有些无动于衷,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有听到这边的对话,因为他们正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上铺的标签是:“骆风”,下铺的标签是“萧寂”。
这是两个很不平实的名字,他们两个也仿佛是很不善于交际的人。
我的上铺老乡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各个床铺上的同学,说:“应该还有不认识我的人,我叫方宝昌,大家以后可以叫我小方。当然不是李春波唱的那首歌里的小芳。”
小方其实在同学中并不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领教了他相对成熟的厉害。
那天夜里,一个同学呜呜咽咽地在很多同学睡熟了时候痛哭起来,商东桓问他哭什么,他说因为想家。黑暗中我听到上铺含糊不清的嗤了一声。
那个因想家而痛哭的同学叫章志超,他以后是我一起吃饭的朋友。
八仙过海,各有神通,一个宿舍十六个人,也是各具特色。
我渐渐发现,赵恒锋很狂,神情中总有隐隐约约的目空一切的意思,萧寂很傲,属于那种心比天高的稀有物种。我当时认为,他们两个因为各自的狂和傲,一定不会走得太近。但是,后来的实际情况让我知道了世间事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报到的第二天就是声势浩大的新生军训,对此,我的态度是坚决拥护,量力而行。与我的态度截然相反的声音也存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就是辩证法,所以求同存异才会是对待世事的唯一正确的办法。
刚到学校就表现出强烈的扮演流行歌坛天王的愿望的谭燕歌无疑是反对军训的代表性人物,所以他用吊儿郎当的态度和适度狡黠的方式尝试着与学校的不随他心意的举动进行挑战,这最终成了他四年师范生活的行为准则,甚至可以说是他着意成就的行为艺术。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需要用这种行为艺术来收获其他同学的瞩目,收割不谙世事的怀春少女的不计后果的爱情。经过未来四年的实践证明,应该肯定的是,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在同宿舍的同学们紧张地冲向操场准备军训的当口,他懒洋洋地倚在床上,拨拉着吉他,不屑地说:“军训是个啥?有这时间,还是弹吉他。我对学校的这个决定,就当作一个屁话。”
他有十足的定力,但是我们这些涉世未深一切都让自己战战兢兢的学生断然不敢造次,商东桓已经跑到门口,又折回来,想要去拉他,他把吉他横过来,如同大义凛然的烈士一般,说:“信不信,我用吉他拍死你?我会武功,我是大侠。”
商东桓没有任何兴趣和他研讨吉他如何拍死人,也没有任何企图向他求教大侠和武功的高深话题,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看到我的行动不是很快,催促了一句,迅捷如风地冲出宿舍门。
我的行动不快,是因为自己的性格问题,我从来不喜欢诸如急三火四,雷厉风行,迫不及待,奋勇争先等等词汇,我认为那是心态不稳的结果。而这就我看来,断然不可取。
我非常准时地加入了我们班的队列,身边就是昨天夜里哭鼻子的章志超,趁着军训教官还没有笔管条直地站在队列前,我轻轻拍了拍章志超的肩头,但是没有说什么。我相信他此时正在为昨夜的事情懊恼不已,而且我也意识到他因想家而哭鼻子的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这会让他的心理压力更大。这个时候,应该做的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宽慰。
赵恒锋看到教官踢着正步过来了,便放开洪亮的嗓子整理队列,在阳光下,他的脸上因为严肃而熠熠生辉。他是个很负责任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卓有建树,随处大放异彩。
远远的,我们那个压低中年画家的身段而屈尊成为我们班主任的男人漫不经心转悠着,事实上并未在大多数同学心里形成震慑。
后来我进一步强化了站在队列里形成的认识:他也许是一个很不错的艺术家,但他肯定不是一个很不错的教育工作者。
这个认识在我心里压了很久之后,快到毕业时我才向已经修炼成闲云野鹤的萧寂抛出来,萧寂完全赞同我的这个认识,还补充说:“艺术家的眼光和教育家的眼力是不同的,甚至是背道而驰,而他,我们尊敬的,而且可怜的班主任,恰恰沦陷在这个背道而驰中,却丝毫没有觉悟,这就更谈不上有什么挣扎而出的尝试。”
一天的军训让我们狼狈不堪,在宿舍趴着的时候,方宝昌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精力充沛兴致高亢,和已经眯起眼睛的许星交流起来:“班里的女生都不错,而且比咱们男生多,按照承包的办法,绰绰有余,而且有的还可以来个左拥右抱。”
许星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嘴角缓慢地拉长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说:“不错,不错,我大大地有成为韦小宝的机会,三妻四妾,齐人之福,这是梦吗?不是的,不是的,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正在谈吉他的谭燕歌瞪大了眼睛,乓的一声将心爱的吉他扔向床尾,说:“今天练队列的时候,我注意了几个女生,长得真******像那么回事。你们谁有想法,哥们给你们办了。”
商东桓在床上歪过头来,眼睛闪动着,似乎有无限的心事需要他严肃认真地及时加以解决。
高跷着大腿的赵恒锋此时大煞风景地嘀咕了一句:“对于灵魂跑得比身体更快的人来说,还是睡觉去吧。实在睡不着,就出去跑三圈,不会有人说你精神有问题。”
这口吻过于尖锐刻薄了,所以大部分同学感到了一把冷森森的剑悬在头上,刚刚漫起的睡意为之逃之夭夭。
有鼾声,细切却极为分明,在集体沉默的时候任何微小的声息都会形同惊雷,我循鼾声瞧过去,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悠然入梦的人是左童坡。
我突然地羡慕起他来了。
这是个想睡就睡的人,从这一点可以猜得出,他必然也是一个想干就干的人。这样的人,应该是所谓的思无邪。
当时虽然没有入睡,却始终把嘴巴闭得很紧的人,我知道有两个,一个是还不习惯聊天的骆风,一个是还不喜欢聊天的萧寂。
萧寂直到现在还不可救药地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他的确在第一天入学就给了我们一个读书人印象,以后他不遗余力地全面强化这个形象,甚至是渴望把这种形象不容回避地演化成一种刚强不可夺其志的信念。
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这是萧寂用四年时间打磨出来的剑锋。
萧寂在我们都寂寞而销魂的冥想时,翻看着一本书。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学校发放的课本。
他基本不会在课堂之外看课本,这是他的习惯,这个习惯无论寒暑,无论花开还是叶落,他足足坚持了四年。
熄灯铃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有人关了灯,在黑暗中,我可以判断出,除了左童坡,大家都很久没有入睡。
我在想,这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渡口,四年之后,我这叶小舟将会从这个渡口去向何处?我不知道。
如同我一样,同学们都不甚清楚自己即将走的路,会延伸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