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老乡的关系,入学后我就和我下铺的萧寂熟络起来。
他对人情世故不太上心,所以寂寞。我不喜欢一些无聊和无谓的交往,所以沉默。可以说,在人群中,我们都属于不应该有故事的人。
别人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我情愿当一个阅尽世间事的看客。
我们班选修美术,这对于很喜欢画画的我来说,是一件好事。从第一堂美术课开始,我就长在画室里了。画室的环境,与我的性情完全相符。
后来我才看出来,画室还有另外的功能。这是一些师兄和师姐在偶尔凝然对望中,被我朦朦胧胧捕捉到的。
那时,我根本想象不出来自己也会在画室里做那些完全有违学校纪律有悖画室基本功能的事情。
我非常喜欢走向画室时的感觉,那是一种轻灵到无迹可寻的愉悦。仅凭着这种愉悦,我知道自己也会坚持下去,并且力争有所成就。
我相信,左童坡也会有这种感觉。左童坡和我不同的地方很多,仅就去画室这一件事,他更愿意和女同学结伴同行,心甘情愿地给任何一个女生充当护花使者。
我已经在画室将一切准备停当的时候,就会听到一片莺歌声中透出左童坡深情的男中音,接着他们笑逐颜开地走进画室。
左童坡见到我,第一句话总是老骆,打扰你清修了。我回过头朝他扬扬手,问他:“今天画什么?“他很平和地笑笑,回答:“画静物。”
在画画的过程中,我们交流很少,因为他一直在忙着指导和他一起来的女生们。只有在我们即将离开画室钱,他才会和我说一会儿话,基本上是班级里的事情。
这天他居然是一个人来画室的,我奇怪这种冷清怎么会发成在他身上,于是问他:“怎么没有人请你当护花使者?”
他含蓄地笑起来,说:“每个人都需要有清净的时候,今天我想品味一下我一直缺少的寂寞。”说完这些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画笔,迟迟不动笔。我注视着他,问:“有心事?”
他瞧了我一眼,微垂下头,想了想,说:“许星收到了柳荫的情书,我们为什么没有收到呢?像我们这样优秀的人,应该比许星更早收到情书。”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大笑起来,我可以肯定自己绝对不是觉得他的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我想了想,对他说:“也许是你身边的女生太多,所以没有人敢给你写情书吧。”
他沉吟着,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没想到你平时不说话,说话却能一针见血。”说完,放下画笔,歪头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的灵魂看破。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生?”过了很久,他开口问我。我怔了怔,收住了画笔,茫然地盯着已见雏形的画作。当时我也在心底认真地询问自己:“我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经过一段思索,我给他,也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我没有,截止到那一天真的没有。
他很不满意我给出的答案,说:“一个充满艺术天赋的人,没有爱情的滋养,是说不过去的。你认为自己还没有,也许是你还没有找到罢了。”
那一天除了以上的交流,我们彼此再没有对过话。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萧寂说起了这件事,萧寂哦了一声,然后笑了起来,说:“我听人说,左童坡好像是对咱们班一个女生有意思了。”我奇怪一向不问身边事的萧寂怎么会知道这个秘辛,便瞪着他,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追问,毕竟这件事与我们无关。
但是左童坡对我的问话,又使我在夜里与失眠对抗时进行了一遍又一遍的探求,仍然是毫无结论。
除了上美术课,萧寂从来不会出现在画室里,与他总体一致的是谭燕歌。不过谭燕歌以自己的智慧将班主任彻底征服,所以班主任对他总是睁一眼闭一眼,从不计较。相比之下,萧寂就没有这种手段了,或者说他的骄傲性情使然,这就导致他的美术成绩始终处于危险的边缘。
萧寂很不在乎这一点,这倒不是他淡泊。事实上他绝不是个淡泊的人,真正做到淡泊的是林之永。林之永的淡泊,根子大约在于他看破了。
看破了很多的人也未必就能够看淡人类的各种情感。林之永当然也绝不会例外。一个黄昏后,我和萧寂决定出去找个地方吃饭,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正遇到林之永从校外回来。萧寂和林之永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到了一家小吃店,随便要了点东西,萧寂提议喝两瓶啤酒,我说:“不许多喝,就两瓶。”他同意了。端起酒杯后,他幽幽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来,干一个。”我端详着他,说:“什么意思?是不是看着别人恋爱,自己也动了心?”
他轻轻一笑,说:“我好像暂时不会为情所困,况且谁又能困得住我?我在想林之永的事情。”
我倒吃了一惊,问他林之永有什么事情。他逼着我喝光一杯啤酒,目光苍茫地说:“林之永应该有情况了,是喜欢上了谁。我曾经很策略地试探过别人,包括章志超,都没有答案。但是,我可以肯定他
已经动了情,而且很深。”
随后,他就形同一个大侦探一样说起了自己所有推理的源头和过程,原来是林之永写了一首诗给他看了,在那首诗中,他读出了一颗为难以言表的爱情拨弄的孤寂的心。我听得很迷惘,想来自己不胜酒力,已经有了醉意。
最后他总结说:“林之永不是个轻易动情的人,这一点与我们截然不同。他假如动了情,必然会深入骨髓,嵌入灵魂。我想,现在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在他这句话中我听到了破绽,问他:“与我们截然不同,这里的我们是谁?是你吧。原来你是个轻易就会动情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大笑起来,说:“这句话里的我们是一个代称,不可以生搬硬套。”笑声蓦地戛然而止,他莫名其妙地叹息起来:“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我情愿用放旷不羁来掩藏自己的情有独钟,毕竟我们现在的爱情最容易发生,也最容易置人于死地。我还承担不起青春时节这异常奢侈的爱情。”
我真的有些醉了,匪夷所思地问他:“你说你承担不起,那么我呢?”
他定定地看着我,轻轻举起酒杯,却没有喝,说:“你能承担起,因为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所以,如果有爱情来临,你一定要牢牢抓住。”
两个月后,我们一起回老家时,我才明白他所说的“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里包含的种种意思。
我在那天之后,有意识地观察过林之永。他还是喜欢微笑,喜欢读他的汪国真诗集,喜欢偶尔玩世不恭地品论世事人情,不过他的眼神越发的深邃了。
萧寂说过:“一个人无论多么坚强,他的眼神都会出卖自己的脆弱。”
画室里的女生并不太多,这与世界上女画家极为少见互为表里。不过,夏菲从入学开始便守在画室里。她的美术功底不是很厚,不过通过自己的韧劲很快就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
赵恒锋曾经对我评论过我和左童坡,夏菲三个人在学习美术上的异同,他认为,我有灵性,左童坡有悟性,而夏菲有韧性。
赵恒锋是个全能型的学生,虽然对美术并不热衷,但是学起来却游刃有余。他课余的时间也会到画室来涂鸦几笔,画到尽兴而止。
一天,他来到画室,见到夏菲正在专心致志地临摹一幅国画,就站在夏菲身后,高高大大身子如同给夏菲撑起来一个避风港。
夏菲临摹的差不多了,回头看到了他,居然有些惊愕。他也微有些发窘,说:“跟你学学,怕你不教,只好来偷师。”
夏菲目光转动,看到了我,说:“要偷师,就要找高人,骆风是国画第一人,你们又是同舍,还是向他拜师学艺吧。”
我不能再对他们无动于衷了,就走过来,看着夏菲的画作。夏菲抬眼盯着我,说:“骆老师,给我指导指导吧。”
我一时不知道给如何周旋过去,赵恒锋说话了,替我解了围:“国画的题签非常重要,是作品的一个部分,所以呢,书法一定要匹配。”
夏菲目光灵动,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向你们两位老师学学书法了。”
赵恒锋的书法极好,大有王羲之的遗风,夏菲的话无疑使他来了想做些授业解惑的事情的兴致,于是画室里便有了他诲人不倦倾囊相授的真切的声音,绕梁三日,余音袅袅。
事实上,赵恒锋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而且他自己对一些人好为人师的表现极为抵触,深恶痛绝。
画室不大,画室里的故事却不少,几乎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插曲。那时候,我的世界只有那个画室,确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我能够感知到那个画室在阅遍世事后所形成的喜怒哀乐。正如同我的孤寂,那个画室也会明白,所以无论晴雨,无论早晚,都会对我敞开心扉,收容我忘掉一切,努力做回我自己。
那年冬天,我们求学的这座城市一如既往的寒冷,雪很少。
在一个落着中雪的晚上,我和萧寂在校外吃完饭回来,看到班上一个女生独自一个人冒雪赶回来,这个女生就是云若。
萧寂因为又喝了一点酒,平时的淡漠被酒精燃烧掉,看到云若,便打起招呼。云若应该走了很远的路,我可以在惨淡的路灯下清楚地看到她一直在瑟瑟发抖。她走近我们,很娴静地打招呼,就准备回学校了。萧寂这个时候有些讨厌了,笑着说:“出其东门,美女如云,美女匆匆,踏雪销魂。不知道云若在这样的雪夜,为何独自来去?”
云若静静地微笑着,却没有回答他,不过也难以抽身而去。我那个时候,倒是替她有些打抱不平了,就拉了拉萧寂的衣袖,说:“给回学校了,再聊下去,恐怕咱们都成了雪人。”
云若经我这样一说,总算找到了把萧寂打发掉的说辞:“是呵,是呵,萧寂怎么不可怜可怜身上衣单的骆风呢,你看他都冻成冰山上的来客了。快回去吧,骆风可没有你那么喜欢寒冷。”她这话不仅为自己解了围,也替我抒发了不满,更妙的是那喜欢寒冷四字还大有弦外之音。
我不禁悄然看了她一眼,只是这一眼,便有一粒种子在我的心田里播下。
萧寂笑了,笑声中有些狂,说:“踏雪问情,难道不是不畏寒冷的表现?唉,可怜天下苍生,都在一个情字中消磨。”
我没有听懂他的话意,云若却懂了,不温不火地回了他一句:“才子自古都是多情种,萧寂却有本事成为例外,佩服佩服。”说完话,点头致意,从容而去,如同一抹轻云融化在飞雪中。
我问萧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淡淡地说:“云若刚才应该是到医院看望咱们一个莫名其妙就生了病的男生去了。”
雪有些淡了,冷风更紧,我催促萧寂快回学校,心境如同这个雪夜,晦暗未明,仿佛陷于一片混沌之中。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实在在是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