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决定：苏指导员负责七连全面工作，主抓农业生产；郭连长负责制订三年发展规划，主抓四十五名学生的思想工作和安心农村问题。对学生们的起居住宿、改善伙食、思想教育，参加劳动等等，按团部指示，抓紧落实，让学生们在农村先安下心来。
散会了，一排长和会计还在抽烟。会计说：“今天真稀罕，阶级斗争放到一边不提了。”一排长笑道：“学生娃娃在城里刚闹了文革，哪里闲得住手脚，早晚要把这山沟沟给掀个斤斗，寻那些狼狐鼠兔戏耍。”
连续两个大晴天，屋檐上的积雪，已经滴滴答答地落尽；山间大小道路，渐渐从雪中现形；无数的飞鸟走兽爪印，密密印布在雪地上；就是皮越居住的窑洞外面，也有几种兽爪行走，看来这山野中在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喧闹的、纷繁的、生态迥异的另一个系统在生存繁衍。这个系统规避了人类，惧怕人类的语言和思维，把白天的空旷山野、麦田菜地、花果树木、清潭溪流，任由人类享用支配；而这个系统只能潜散在山沟里、暗洞中、衰草下、阴沟旁；当白日没尽，夜晚降临，人类回缩到房屋和窑洞中时，明月升起，群星暗淡，鸟兽蛇虫，次第出巢，寻觅食物，保护领地，与人类一墙之隔，便可自由自在，广袤大地，尽由爬跑，清潭溪流，强弱分饮。人类此时，鼾声一片，狗儿轻吠，亦觉烦躁，哪里还有闲情异趣去感知那虫豸鸟兽、物竞天择的生存状况？
人类社会与动物世界这两张罩地大网，因了白天和黑夜，交替主宰，在同一座舞台，上演着同旨异趣的生命华章。也许在数万年后，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完全趋同时，那黑夜生态系统里的强劲生命和狡黠智慧，能资助人类以无可估量的提升和飞跃，衍生出一种完全别异于今日的文明。
大前天郭连长一阵吼叫，一排长带了六个青壮年，快步赶到连部，接了皮越等十四名学生，安排在两眼阔大深长的窑洞里。学生们都不喜欢火炕，担心一夜酣睡，烘烤得口干舌燥。皮越和冯子规合伙住在火炕上，另外又搭了一长排木板，五个学生挤住在一起。
女生窑洞里，情况也差不多，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熄灭炕火，又搭了木板床睡卧。
皮越把一排的二十九户人家，排着队探看了一遍，全是憨厚老实的山里农民，张张笑脸，堆积着对文化知识和物质文明的崇拜。学生们的普通话让他们敬畏；学生们的口罩、手套和袜子，他们还没有财力去购买和享用。和学生们在一起，农民们袖着手缩着脚，嘴脸却无可掩饰，便一齐堆起灿烂笑容。他们家中，只有铺盖、铁锅、面柜、案板、水缸、菜刀、油盐酱醋、一堆柴火，两垛麦草，还有身上衣服，除此别无长物。更有贫穷人家，火炕上一张草席，几口人一床被子。洗脸盆和热水瓶，都是生活中的奢侈之物。至于手表、缝纫机和自行车，在农民眼中，便是连以上干部的身份标志。对一块手表肃然起敬，把一架缝纫机奉若神明，朝一辆自行车行注目礼，在这深山沟里，是农民们对物资和身份的文明定位，多年如此，习以为常。
那些年代里，干部们处理一些基层的矛盾和纠纷，在院子里按响车铃声，便等同于县太爷坐的八抬大轿到了；要表态决定一个问题时，摘下手表，放在桌子上或土炕上，竟有相当于县太爷怒拍惊堂木的震慑效果，让围观之人，尽皆闭嘴，洗耳恭听。
农民家庭的贫穷，皮越看了心寒。农民们一日三餐，杂粮为主，几乎没有蔬菜，只吃了两天，让皮越完全倒了胃口，那一肚子狼肉，早已消耗殆尽。他看了看手表——父亲郑重赠送的离别礼物——上午十点钟，百无聊赖，叫冯子规陪伴，悄悄出门，抄了一条近路，绕过连部，想去团部看一看。
韩家嘴到六连约有三里路，坑坑洼洼，极不好走；六连到团部，基本上是平地，又是团部通往县城的唯一能走汽车的大道，虽然不是柏油路，仍觉脚下平坦，走得轻松，一个小时就到了团部。
团部有六排平房，一座大戏台，围成一个比学校足球场还小一点的院子。一个小商店里，几个学生在看商品，皮越进去看了两眼，没有一件光鲜时兴的，全是城里人淘汰不买的东西。
出了商店，看到几个学生涌进一排房子，也走过去一看，是一间大灶房，十几个学生在那里围着灶火取暖。皮越凑过去，也伸出手拢火，看看这些学生，没一个认识的，正想搭讪，两个炊事员走过来，停了鼓风机，把笼屉掀开，弥漫的蒸气，遮住众人眼目，炊事员把一屉屉蒸馍放在大案板上散热。
待蒸汽散尽，这些吃了几天农家饭的学生们，望着这雪白的馒头就走不动路了，肚子里馋虫踊动，眼中渴慕不已，便拿出钱来，要买馒头吃。炊事员不肯收钱，说是开饭时间没到。学生们哪里等得及，一人伸手，抓了两个馒头，炊事员急来制止；三二十只手，抓了三二十只馒头，无一人跑，都站在那里吃。炊事员急了，大叫起来。隔壁房间里，一个胖大男人，正在操刀切菜，听到有人大叫，便过来探头，一看十几个学生在吃馒头，便高举菜刀，想吓唬学生，把他们赶出灶房。皮越此时拿了一个馒头在吃，见此情形，便觉得这人面目狰狞，手中菜刀，实属凶器。他转到此人身后，向空中伸手，抓住拿刀手腕，用力向后一拉，胖大男人便向后轰然倒地，那把菜刀脱手，正落在额头上，鲜血涌出来。冯子规大喊一声：“‘老二’，快跑！”“老二”见了血，知道不妙，再抓了两个馒头，窜出房门，直奔七连而去。
那胖大操刀男人，姓伍名天胥，是团部食堂管理员，平时极少到大灶里干活。今天是师部领导视察，中午要来吃饭，他便买肉杀鸡，亲自下灶，要施展厨技。
学生抢吃馒头，伍师傅并不介意，谁家没有娃娃，哪个不爱吃白馍？他只想轰走学生，不要影响了上级领导的情绪。哪曾想正吆喝时，举刀之手，被人从空中抓住，向后拉动，逆反了关节，一条粗壮手臂，立时脱臼，手上乏力，那刀直落下来，在额头上切开两寸长，鲜血涌出，吓坏了两个炊事员。他倒在地上，心里明白，虽不知何人行此恶毒手段，把那“‘老二’快跑！”的一声惊叫，却听得清楚，牢记在心中。
学生们一哄而散，团部也歇了会，人们陪着领导来吃午饭，只见大灶里乱成一团，几个炊事员，抬起伍天胥，要送医院诊治。
师领导见状，问明事由，让司机开车送伍天胥去泾川县医院，又对团领导讲：“红卫兵小将下来安家落户，你们要正面引导，加强教育，尽快让他们安下心来，开展劳动生产。个别坏人，像砍伤伍师傅的，要落实清楚，严厉批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团政委于当天下午，召集七个连队的指导员和连长开会，简要传达了师领导的指示，要求各连回去立刻调查，都有那些学生在中午十二点前后不在住宿地点，要一个个摸排；对叫“老二”的学生，都要盘查清楚，报告团部，把砍人事件作为整顿学生纪律的活教材。
这是个简单的事情，七个连队，四百一十名学生，男二百一十人，女二百人，共有三十五人中午十二点前后不在住宿地点；叫“老二”的，共有五人，全是男生，二连、三连、五连、六连、七连各一人，五个人中午十二时前后都在住宿地点，都有人证明。
原来皮越见那男人倒地，菜刀砍伤自己，血流满面，知道不好，便和冯子规离开场部，一路小跑，回到七连，所幸那时已到中午，人们都在家中吃饭，路上没有行人。到了老米家门口，想起还有些狼肝不曾吃完，便推门入院，连喊了几声老米，知道没人，就在院中坐下，拿出老米象棋，对冯子规附耳低语几句，一边下棋，一边拿出香烟来，每一枝都断成两截，两人分吸了，随意扔在地下……
约莫一刻钟，先是老米的女人，赶着驮水的毛驴回来，皮越帮助抬下水桶，倾入水缸；珍儿见了皮越，亲热得很；接着是老米回来，拎了一只野鸡，一只野兔。老米自黎明出门，走过几座山头，野兔是昨天中了铁夹子，血流过多，已是奄奄一息；野鸡是回家途中开枪打伤，直扑落到山涧里去了，费了两个小时方才找到，所以回来的迟了。老米见皮越和冯子规下棋，又看地上烟头凌乱，知道他们来的时间长了，便客气了一会儿，去窑洞里吹旺盆火，煨开酽茶，叫他二人来坐。
皮越此时已多了心计，悄悄把表拨慢了半个小时。珍儿要看手表，他就褪下来交给珍儿，珍儿拿到父亲身边，让他看时间，老米就教女儿读表，此时恰是十二点整。
野鸡野兔来不及做熟，老米女人熬热米汤，贴熟玉米饼子，又切盘狼肉，再把皮越三天前吃剩的狼肝，都摆在桌上。
一连两天不见荤腥，皮越和冯子规吃得十分可口，那剩下的狼肝，也只几口吃尽，又喝了几杯酽茶，告辞了老米，大摇大摆从连队走过。正巧郭连长出门小解，打了招呼，慢慢回到韩家嘴。
第二天郭连长就来调查。“老二”把去了老米家，在院中下棋，又在老米家吃饭等等，述说一遍。郭连长又去老米家询问，老米忆起皮越和冯子规在院里下棋，女人去驮水，喝茶时教珍儿读表，恰是十二点整，叙说了一遍。
七天过去，伍天胥拆了线，额头上缠着绷带，乘坐汽车，回到团部。
团政委让保卫干事把五个“老二”，全带到团部来，在伍天胥面前，站成一排。这五个“老二”年龄相仿、三高俩矮、四瘦一胖，老伍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竟一点印象没有，不能指认是哪一个人。团政委就让保卫干事给他六人和了张影，以便日后查明。
又叫那三十五个有嫌疑的人来，也站成一排，让老伍和两个炊事员辨认。
这城里学生，一个个眉清目秀、虽有高矮胖瘦之分，那脸上却都是稚气未脱，望着老伍的一头绷带，有几个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伍和炊事员看了又看，一个也不能认定。保卫干事让学生们自己站出来，只要说出谁是“老二”，抢吃馒头的事可以不再追究。
这三十五名学生，大部分没到团部来过，对这种类似批斗阶级敌人的态势，极为反感，听了保卫干事问话，更是愤怒，异口同声，都说没到团部来。其中一人振臂高呼：“谁诬陷红卫兵，就打倒谁！”三十五人一起高喊，都变了脸色，要擒住保卫干事，询问个清楚明白。
团政委一看事态闹大了，慌忙出来调解，叫炊事员们多做自我批评，重申红卫兵小将是正确的，坏人只有一个等等。这些红卫兵们气愤愤地离开团部，遂私下里串联发动，要揭这山沟沟里阶级斗争的铁盖子。
“老二”回到韩家嘴，把冯子规训斥几句，让他紧要关头，别叫名号，以免人听去，记成事由话柄。
今日在团部见了四个“老二”，皮越小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金城无意之中闹出一场风波，致使社会上的“老二”们如夏日蚊蝇，明生暗长，渐成祸害。这五个“老二”若有一、两个如沙格子一般，这深山沟里，只怕从此就永无宁日了。他心中暗忖，要降低姿态，隐藏行迹，与这些“老二”们划清界限，有所区别。
自食堂“砍”人事件之后，各连组织学生们学习毛泽东选集和最高指示，要学生们收心安心。在劳动时，虽不强行组织参加，但只要来了，都表示欢迎。“老二”等人，看到农民们在牛圈、马圈、羊圈里刨挖出粪便层来，堆积在圈外，再运进去黄土，垫在地面上，便觉有趣，也不顾臭气熏人，拿起锨镐，参加劳动。
有人带头，便有人追随，男女学生进了牲口窑洞里，各排就腾出劳动力去向地里送堆积的粪肥。学生们干了一天，发现跟着马车运肥既不累、又少闻臭味，便一起要往田里送肥料。排长就再把农民们留下，让学生们出去跟车，呼吸新鲜空气。
到了三月尾，冻土消融，郭连长把全连四十五名学生集合在一起，要修七连到六连的道路。原有道路，年久失修，只能勉强行走一辆汽车。泾川县雨水多，每年六月开始，常把山道冲得千洼百洞，不修补便不能行车。如今有了这许多学生劳动力，郭连长便取直路线，削降高坡、垫平洼地，要拓修成两丈阔的道路，可行双排汽车。
修路一事，比牲口圈里刨粪辛苦，却是人多热闹，山野绵延，极目远阔。三个排长，率领各排学生，分好路段，大伙儿憋足了干劲，顺着白灰划定的路线，拓宽道路，挖出排水沟，削高垫低，一连忙了三天，二百米大道建成，宽阔平整，果然是山中通途。
许多学生不曾经历过高强度劳动，一双嫩手，磨出血泡，肌肉疼痛，有几个已经累倒，在床上哀哀呻吟，不能参加劳动。
郭连长知道年轻人的三板斧热情，有备无患，此时才把青壮年男女农民调出来。山里女人系了围巾、男人们叼着烟袋，嘻嘻哈哈、且说且笑，手上锨镐，不疾不徐、方便铲挖，活儿却比学生们拼命干得还快。
再过三五天，学生们大多数还在坚持劳动，个别病号也来出工，看见农民们干的活又整齐漂亮，又不事张扬，就和农民们掺杂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劳动技巧。慢慢知道使用铁锨，腰腿要出力；抡动镐锄，腰臂要配合；推架子车运土，要装得轻重匀称，否则或压或抬，双臂受累，都是浪费气力。
这些学生都是1950年—1952年出生，在金城从来没有长时间参加过体力劳动，许多人身体还没发育成熟。郭连长对学生们的劳动政策是：只求出工，不派任务，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饭。他从不批评谁，对表现出色的学生却时时表扬。“老二”此时已身高一米七八，虽然瘦削，力气却不亚于壮年农民，劳动中时常与农民赌赛，把一辆架子车装满了土，飞也似如驾车一般，百米冲刺，要拼抢头名。农村小伙，不肯让他，推起架子车，与他争斗。大家随即拉开架式，向架子车上拼命装土，双方各三辆车，都由精壮劳力推得飞快，一个上午，比拼下来，不分胜负，竟把一天的活，早早干完。
郭连长心里高兴，眼看一条大道，修成了一半，再有十天功夫，即可完成。那时要把道路两边山上，种遍树木，三年五载，让荒山坡像森林一样绿起来。想到得意处，自言自语道：“这些洋学生娃娃，觉悟就是高，真能留在山沟里，三年就足够了，几桩大事完成，我敲锣打鼓送他们回城市去。”
学生人多，年轻气盛，思维单纯，干活肯出力，劳累了一天，睡一觉就恢复了体力。农民在地里干活，回家了要打柴、驮水、烧饭，还有零星家务要做。与学生们比赛几天，渐渐支撑不住。挑头的年忠义向“老二”认了输，学生们第一次战胜本地农民，自然心里高兴，便喊着号子，再加一把劲，要把这道路早日修好。
看看剩下活儿不多，大家也都累了，郭连长就把全连劳动力，统统集中，苏指导员也不例外，都到路上来，又突击了三天，修成一条平坦大道，与六连大路相接。
竣工之日，六连长带人来燃放鞭炮祝贺；郭连长那大嗓门又吼叫起来，让七连列队，要在这宽阔大路上唱一支革命歌曲，烘托气氛。
学生们五人一排，扛着锨镐铁锄，推起架子车，雄赳赳地列队行走，“老二”引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学生们和农民们一齐扯开嗓子，尽情吼了一回，直唱得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把那二十天辛苦，直抛到九霄云外。学生们和农民们的心，因为干了一件造福群众的大好事，而相依相印地联结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