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只有这一付好用的铁夹子，他用麦草仔细地擦去狼血污渍，要顺着狼群脚印，找到狼窝。
皮越要跟着老米去寻狼窝，这顿早餐吃得很饱。饭后，又从老米院里，寻了一根长短合适、光滑好用的木棍，提在手上，以备非常之时，做护身武器。
黑狗见狼被缚住，侧躺在地，不能站立，便趋前拱狼腰臀，狼王眯缝双眼，任它拱动，并不理睬。黑狗跑出院外，须臾引来三条伙伴，四只大狗逼近狼王低吠，黑狗胆子大了，试探着啃咬狼王后腿——刹那间，狼王平地弹起，张开血盆大嘴，咬住黑狗脖子，黑狗惊恐狂叫，向后躲避——哪里还逃得脱！那三条狗上前救助，被那狼王怒目逼退。皮越在院里玩棍，恰好看到此惊心动魄的一幕，提起短棍，要打狼王。老米急止住了，上前拍拍狼头，让它松口。狼王目露凶光，哪里肯放黑狗性命！老米便知狼王不想活了，操起家中劈柴斧头，用斧背在狼王后脑上用力一敲，狼王身体绷直，眼中凶光一颤，生命之火骤然熄灭。老米再用力掰开狼嘴，黑狗流血盈盈，浑身筛糠一般发抖，被老米拖到一边丢下；那三条狗，早已逃出院子，不知哪里躲避去了。
老米酷爱狼皮，提着短刀，从狼后腿腹部开刀，剥下整皮，粘在一块木板上，待风干之后再熟皮、细加整理。
老米的女人提来水桶，把已经分解的狼尸，一块块丢进水里浸泡，五脏六腑全部丢弃。皮越想起在北京时，有人说狼心肝乃是山珍中之上品，就捡提回来，在大盆里洗净，一起放进大锅里煮熟。老米的女人把肉端放到院子里凉透，切了满满一大盘，配齐葱、姜、辣子、大蒜、酱油；老米打满四斤散装高粱酒，请来四个庄户好友，团团围着在火炕上坐了。小女儿在窑洞里不走，皮越抱她上炕；老米女人不吃野物，自去院里照看重伤的黑狗去了。
这四个庄户男人，都带着长烟袋，相互礼让一回，皮越不会吸烟，推脱不受，他们自顾吸了一袋烟，又示意要喝茶。
山里人喝茶，在城里人看来，真是匪夷所思。他们用一个脸盆，堆砌木炭，吹出火苗，把一只细长铁皮罐头盒，去了盖，拧上铁丝做把手。罐里装满茯茶，加了水，在火盆里煨得滚沸，把茶水倒在大号酒杯里，便请皮越先饮。皮越端起这茶盅，嗅了又嗅，茶香浓郁，并无怪异；再仔细观察，茶水呈深褐色，轻轻晃动，微波荡漾，发出琥珀般的暗淡幽光，便一口饮下。谁知这茶入口，苦似黄连，待要吐出，早已咽尽，涩得无可名状，急忙夹块狼肉，沾了葱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肉鲜味美，把那口中苦涩，都裹挟得干净，极是香韧可口。
老米用小碗倒满酒，皮越试饮一口，比较那杯茶，不算难喝，便咽下了，再吃一块狼肉。
几个庄户男人哈哈大笑，举杯谦让，饮酒，吃肉，喝茶，说些农村里山野故事助兴。皮越听不懂山中土话，就夹了肉给小女儿吃，只顾哄她开心。小女名叫珍儿，今年十岁，扎了两只朝天小辫子，每天放学，只在院里玩耍。那条黑狗，每日里接送她上学，年复一年，从不间断。刚才看见狼咬伤黑狗，十分气愤，便闹着要吃狼肉。才吃了两块，突然忆起，抓了两片狼肉，要去喂黑狗吃，给黑狗长些力气。
山里人规矩，有客人来吃饭，小孩子不能上桌。珍儿出去，被母亲留住，不能再来。
老米告诉皮越：“山里人生活辛苦，干活极累。夏天极热，冬天太冷，易得风湿疾病，关节肿胀，疼痛难忍，任你吃多少药，都不能根治。”又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说道：“这叫酽茶，味苦、性热，能提精神、驱寒气；肉吃得多了，这酽茶还能清除油腻，帮助消化。”
一个叫老贾的农民插嘴：“山里人穷，男人有三件宝，一件随身带着，两件由自己的女人管着。随身带着的是这杆烟锅烟袋；女人管的一件在炕头上，就是这火盆儿里煨的酽茶；另一件是烧酒，在灶房里放着。前两件宝每天要用，后一件宝只有来了客人，饭桌上有肉时才上烧酒。酒肉，酒肉，酒肉不能分家，没有肉，烧酒入口，寡淡无味。”
又喝了两杯酒，老米女人把狼心狼肝切了，装在盘子里，端上桌来。众人见了，都吃一惊，齐声喝问老米，这是何意。原来山里人最恨狼凶暴残忍，祸害猪羊鸡狗。三年五年里捉住了狼，便将五脏六腑尽弃于地，让猫狗吃了，强壮胆气。老米慌忙解释，皮越也把北京人认为狼是山中最聪明、最勇敢的动物，以及狼的心、肝是山中野味之极品，在首都是千金难买等等，说了一遍。几个老乡，你看看他，他看看你，只是不能相信，就把盘子推到皮越面前。皮越也不谦让，把一颗狼心，沾着作料，须臾吃净，又一口气吃掉了半个狼肝。
大家继续抽烟、喝茶、吃肉。皮越好奇，也装一袋烟，吸了几口，呛得咳嗽不止，就走出窑洞，来看黑狗。
黑狗被狼王咬得伤得很重，脖颈上血迹斑斑，卧在地上，不能抬头，浑身颤抖，十分痛苦。老米的女人把狼的肠肺放到狗嘴边，黑狗嗅了又嗅，只是不肯吃。珍儿看了心里难受，把两片狼肉喂到狗嘴里，黑狗鼓足力气，勉强咽下。
皮越自幼爱狗，在北京时每次看到狗，都要跟着走一会儿，反复抚摸逗弄，不嫌脏累。这黑狗虽然前天才结识为伴，两天来已有了感情，此时蹲在黑狗身边，以手为狗梳理毛发，轻轻拍击，以示抚慰。狗通人性，看着皮越，两眼流泪，声声呜咽。
皮越就回到住处，找同学要了止痛药片，拿来喂狗。黑狗不识药为何物，趴在地上，哪里肯吃；情急之下，皮越在瓦片上碾碎了药，撒放在伤口上，要为黑狗消炎止痛，救它一条性命。
回到窑洞里，又坐下来，把酒喝尽，肉吃得饱足了，又学着吸了一锅烟；老米给每人包了些狼肉带着，叫皮越明天来吃那半块狼肝。
回到住处，多数同学未睡，行李也没打开，仍在那里议论，见了皮越，问他整日不见面，在干什么。皮越随口编排个理由，搪塞过去。自顾打开行李，寻那墙角处，铺开被褥，躺下休息。听了一会儿，知道这些同学议论了一天，又公推了两个代表去团部找领导，要求派车回金城，遭到团长赵木垒婉言拒绝等等，便叹了口气，慢慢睡去。
这四十五名同学中，有和皮越同班的一个男生，这两日里跟随众人鼓噪，每当要找皮越时，便不见他的踪影，不禁心下犯疑。皮越初到班里，何等威风，谁知父亲被专政，他变成黑五类子女，冷了心肠，不与班里同学见面。两年多过去，相互之间已经生疏，渐有隔阂。这男生叫冯子规，此时见皮越睡下，也打开行李，紧挨皮越休息。
天亮时，皮越惦记黑狗，早早起来去老米家，冯子规在身后悄悄跟着，也到黑狗面前蹲下。皮越就说了这两天的经历，听得冯子规神魂颠倒，后悔得真有点愤不欲生，心里发了誓，从此要跟定皮越，想再看那山野故事重演，把这两日所议之事看得淡了，完全放在一边，不再关心。
黑狗躺在地上，珍儿给它身下铺垫毛毡，身上盖着麻袋片，怕它冻僵。一夜过去，黑狗伤势愈加严重，紧闭双目，气若游丝，在那里苟延残喘。
老米知道黑狗不行了，叫来昨日老贾，让他杀了黑狗，把狗皮拿来，要留作纪念。那老贾就拖起黑狗出门。老米、老米的女人都哭了，珍儿在那里伤心欲绝，扑在妈妈怀里，一口气上不来，噎得晕死过去。
皮越就跟着老贾，冯子规跟着皮越，来到老贾院中。老贾寻了条绳子，把黑狗吊在树上，立时毙命。皮越和冯子规帮助老贾，剥去狗皮，洗净狗肉，竟如昨日情景一般：老贾女人烧水煮肉，肉熟了放在院里凉下来，也切了一大盘，打满四斤散装酒，请来几个庄户好友——老米收下狗皮，只是不肯来吃狗肉。大伙在火炕上围坐，都添满烟锅，相互礼让，闷闷地抽毕；又喝下几杯酽茶，提神醒脑；再饮烧酒、吃狗肉，发些老米引狼伤狗、得不偿失的感慨，都为黑狗抱憾。
冯子规在平房里憋屈两天，早已生厌，今天跟定了皮越，赶上这等好场合，就随着主人，抽旱烟，猛烈咳嗽；品酽茶，苦涩难耐；吃蒜泥狗肉，味鲜肉美；喝白酒，呛得喉咙似火烧一般……他却乐此不疲，频频举杯尽兴。
皮越看着这昨日一幕在今天重演，不过老贾替老米做东，黑狗代狼王献肉，一时回不过神来，呆坐着不动；眼看这狼死狗烹，悲剧在身边铺排，一如昨日情景，心里窝堵得慌，借口胃不舒服，要喝酽茶，帮助消化。
那老贾女人，听信男人说学生要吃狗的心肝肠胃，也不细问，把五脏都合在一起，切了一大盘端上桌来，放在两个学生面前。
几个庄户男人，就劝他二人开吃。冯子规各样品尝过来，连夸好吃。皮越本无食欲，一想到已经吃了狼心狼肝，当然应该吃狗胃狗肺，搭配的齐全了，也许是人生难得的口腹机遇；就专门挑拣狗胃狗肺，沾着葱姜调料，吃个半饱。
下午，老米带了皮越和冯子规，顺着群狼脚印，要寻狼窝。天气晴好，雪后奇寒。三个人跟着狼脚印，走到半山沟里，四只狼分成两队，老米跟定下沟里的一队，又走了一阵，那狼脚印专在陡坡上出没；小心翼翼地又跟踪一会儿，到了一个断崖边，两只狼都跳下去了。老米看那崖有一丈多高，不敢下去，就带着两个学生，回到狼群分手之处，再跟寻另两只狼脚印。待走到山沟里，这两只狼又分开各自走散。老米随意跟了一只狼，又走一阵，也是一处断崖，狼自那里跃下。老米就叹了口气，说：“狼狐是山野中灵物，七连一共八九十户人家，就我一个人与狼狐作对，也许今后要遭报应。”
自此，老米懈怠了捕狼捉狐之心，不再白天黑夜与那几只狼狐漫山遍野里明争暗斗，布设机关。
皮越和冯子规回到那两排平房里，指导员和连长都在，学生们也都争论得泄了气，沉闷着，无人开口。六六届一个男生，名叫王爱强，自鲁菲去了广州，军代表嘱他凡事多加注意，随时把各种情况写信报告。这王爱强比皮越年长两岁，平时在校，就是乖巧听话模样，言行有矩，从不张扬。受了军代表嘱托，便当大事，几天来把每个学生表现，暗中观察，又把四周环境看了又看，仔细分析了，记在心中，想再过几日，看事态发展，再写信报告。
皮越两日不来，王爱强心中早起狐疑，只是没机会探问。此时无人说话，便对皮越说：“‘老二’，咱们咋办呀？你给出个主意！”又扯着“老二”袖口，坐到指导员身边。
指导员在这房里守了两天，还不知道有这么个精干学生，一时无话可说，手中正装满了一袋烟，就递过来，与“老二”客套一下。
“老二”此时，心思还在狼王和黑狗身上挂念着，见了烟锅，以为老米又来让烟，就接在手中，指导员忙划燃火柴，看“老二”一吸一吐，颇有章法，不禁笑逐颜开，视他为四十五名学生中，唯一有亲善之举的人，心中喜欢，立时引为知己，以青眼相看。
连长郭正岐也稀罕他会吸烟锅，忙点了烟，与“老二”对吸。得意之时，手脚不动，只以烟锅烟杆，与对方烟锅烟杆碰撞点拨，似那农民买卖，双方在袖子里掐手指讨价还价一般。“老二”哪懂这些，见连长以烟锅点拨，也以烟锅胡乱回碰，不曾想深合连长让他说几句好话，打破僵局的意思，且那动作娴熟，并无推托之意；郭连长不禁大喜过望，瞅定了“老二”细瞧，愈觉亲切可人。
“老二”学那老米，在鞋底上磕尽烟灰，把烟锅还给指导员，开口说道：“咱们到农村来，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那就得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我看咱们四十五人，在两排平房里也住不下，我愿意服从分配，到山沟去住。”
此言一出，大多数学生也不好反对。自金城报名时，虽说是去林二师，穿军装、戴三红、扛枪在森林里上班，与这里完全不同；可是既然来了，碰见困难就闹着回去，也是不好交代。那时节红卫兵们刚闹了文化革命，觉悟正高，“老二”说出这个意见，谁能驳斥？
指导员和连长听了“老二”发言，立刻支持，问他到韩家嘴去行不？
“老二”已表了态，哪能反悔，就答应了，站起身来去捆绑行李，让指导员、连长安排送去。
那王爱强见“老二”抢了头功，便说愿意去菜家洼，也收拾了行李，让指导员、连长送行。
冯子规看“老二”要走，哪里肯依，跳起来，也捆行李，要跟“老二”去韩家嘴。
初二学生此时都是六七届初中毕业生，一共来了十四个人，七男七女。众人在学校都崇拜“老二”大名，见他要走，就一齐表态同去。
王爱强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同来十三人，七男六女，此时也都说要去菜家洼。剩下十八个人都是六八届的学生，年龄最小，放在连部，正好生活方便一点，也可少走些山路。
困扰了几天的难题，让指导员和连长伤透了脑筋。去团部请示，政委说一共来了四百多名学生，分到七个连队，只能多做思想工作，让学生们安下心来。
指导员、连长都是农民出身，这些学生一个个伶牙俐齿，说话有理有据，连珠炮一般爆响，如何抵挡得住？只是看他们还都是小青年，只有十六七岁，远离了父母，到山沟里生活，觉得学生们有点可怜，哪里还能做了学生工作？只想这些学生走了也对，免得在这里受苦，再惹出些是非来，不好处理。
正一筹莫展间，不知这两天隐身何处的“老二”，只抽了一袋旱烟，说出几句明白话来，就把这四十五名发誓要抱成一团、同来同往、永不分离的红卫兵们，立刻分做三堆，完全随顺了连部的意见，真是爽快得出乎意料，眼看一件大功告成。
郭连长要趁热打铁，哪肯放过良机，走到房外，向那山半坡下放声大吼：“一排长，把你那些死人，挑几个活的上来，学生娃娃要下去啦！”又走到另一处山坡前，放开嗓子，对着三排再吼一遍，两处山沟里，回声荡漾，却不闻有人应答。那郭连长也不在意，自回到房里来，与学生们嬉笑搭话。
学生们在屋里，听连长吼叫，声若洪钟，震耳欲聋，且传散久远，恰似平地里一声霹雳，又如半空中爆响个炸雷，震得人心慌慌，女孩儿们花容失色，全体默然，不敢出声。
多年之后，许多学生回忆道：郭连长这几声吼叫，事出意外，太过突兀，一股粗蛮野气响震耳膜，又有那霸王豪情，随风漫散。此人若去金城，站在白塔山上放声痛吼，虽不敢说能令黄河之水倒淌，却可保那沙格子一类宵小之徒，半夜里扪心自问，收起顽劣形迹，在那灿烂阳光下，循规蹈矩做人。
自此一吼，学生们内心都惧怕郭连长，像敬鬼神一般不敢近连长身边，反把那一把手苏指导员，放在连长之后，轻慢对待。
好在那指导员和连长，小时候对门居住，撒尿和泥，翻墙爬树，捉襟玩耍，又同班上了小学；长大了一起操持锨锄，平田整地，征山伐水，筑坝截流；多年兄弟情谊，自幼锻打，文革混乱，不曾生分。
对这四十五名学生，苏指导员只恐不好管理，生出是非。郭连长却只愁人少，无所作为。这几天虽然与学生互有抵牾，僵持不下，心里早已在盘算着这四十五名劳动力，如果好好组织，发动起来，就要先修通往团部去的道路，再盖几排平房，把人从窑洞里全搬出来；尔后那春天植树、秋季储果诸事，统领学生去做，只要三年五载，这山区面貌，必有改观。
党支部会议上，七个党员，各自谈了自己想法。苏指导员惊讶地发现，身居山村，几乎与外界隔绝的这些党员们，竟是一致欢迎这些学生娃们，都表示愿意和学生们一块儿劳动、共同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