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白衫孩童如此狂妄地贬低学宫校堂,中年男子怒极反笑:“依先生之言,您这是想不进地方、直入中央太学,让那历朝历代的状元郎来为你授课了?”
白衫孩童未听出中年男子语中压抑的怒意,摇头晃脑地笑道:“若是天下有比太学更好的学府,那太学我自然也是不入的。”
中年男子闻听此言,勃然大怒,起身挥起右掌,便欲往堂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脸上扇去。终究因自身骨肉不舍下手,挥起的右手停在半空中,终又缓缓放了下去。
白衫孩童见父亲盛怒稍平,便又道:“此些微末小事不必再提。父亲,先前孩儿跟您所言多次之搬迁之事,您可已想通?”
许是盛怒已过,听闻白衫孩童再提搬迁之事,中年男子并未再次激动,而是端起案旁的茶水浅尝数口,才缓缓道:“我不追究你逃学的事也就罢了,竟还敢提你那无知战事之说,当真不知进退。我且问你,自近古以来,突厥与我万古皇朝向来安然无事。我钱家高祖方可在雍州此两国交界之处,互通有无,至今成就四世基业。你仅凭改命太守一事,便断定两年之内必起战事,岂非无风起浪?”
“父亲大人明鉴。”白衫孩童正色起身,朝座上双亲深施一礼,“万古皇朝早已一统九州,整个赤县神洲,只剩北部罗荒野一片草原未在皇朝治下,而为突厥所统治。突厥于我万古皇朝,国力相去甚远,年年均需于我万古皇朝交易粮食,方才能保证安稳过冬。任何一位欲建功立业的帝王,都会欲吞之而后快。正所谓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此人还只有幼童之力,稍一挥拳,便能除之。我皇朝冀州到雍州东部均有万古龙城为界,地势过陡不利出兵。唯雍州西部有阙,所以战端必定起自雍州西部。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出战之名罢了。毕竟两国相交日久,突然兵戈相向,未免落人背信弃义之口舌。”
白衫孩童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也正是皇朝改命太守之故。先前风安定太守治州有方、百姓爱戴,为何任期未到便改任都城来的罗子丰太守上任?罗子丰于永始帝都贪赃数十万两龙银,本是杀头之罪,却被改判为左迁雍州太守,岂不怪哉?加之雍州与突厥每隔几年便有大型的贸易使团于雍州进行粮食马匹交易,据上次雍州邀请突厥贸易使团已有三年,之前两次贸易使团间隔的最长时间也不过是五年,因此孩儿才说两年之内必会有再一次的使团来雍。孩儿料定罗子丰太守必会借下次贸易使团之时,克扣使团粮食用以牟利。粮食乃是突厥的命脉,一旦长期被扣,突厥逼不得已,必将强行问城索粮。战端一触即发,孩儿再次恳请父亲考虑搬迁之事。若是父亲惦念雍州故土,等战事消弭,再搬回来不迟啊!”白衫孩童再次深深一揖。
“一派胡言,令人发笑!皇朝若想吞并突厥,为何近古至今安然无事?风太守离任,许是他治州有功而右迁高职。罗太守轻判,许是他以钱财打通了关系而得以保命。突厥粮食乃是命脉,罗太守难道不知?又怎会不知轻重随意克扣?就算太守大人真无知到如此地步,突厥粮食被扣,为何一定会大军攻城索粮?就不能双方谈判?就不能窃粮而走?诸多错漏,毫无盘算,可见你从未推敲,妄以一孩童之目光,度两军国之战事,树懒掐指,令人捧腹。还不速速退下?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中年男人圆睁双目而怒道。
白衫孩童见自己的一番慷慨之语被父亲驳斥得一无是处,激动到:“天下万事本非尽在掌握,但有一丝可能战端突起、百姓遭难,都非钱家可承受之重啊,父亲!”白衫孩童激动地满脸赤红,高声说道:“哪怕十分可能,只有一分起了战事,等这一分可能成真之时,雍州定是血流成河,遍地尸骸。到时什么四世基业,在双方大军的铁蹄之下都是灰飞烟灭!父亲!何不先暂时迁出雍州,等到战乱平息,再作迁回之念。虽有多疑之态,胜在谨慎为安哪,父亲!”白衫孩童激动得唾沫横飞。
中年男子此刻已静下心来,安居高位,再次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道:“富儿,你的心思为父已然明白。你为莫须有的战事而惊惧,实属谨小慎微。可你须知,小心固然无大错,可过于谨慎,也往往容易错失良机。富贵本是险中求,我钱家之所以短短数十年就发展成黑水县第一富商,放眼整个雍州也能排的上号,本就是因为我们处于两国边界,险中牟利。若论风险,这几十年来,在皇朝突厥两国间来往的诸多商人,又有哪位不是冒着风险的呢?就是如你所言真起了战事,对我钱家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皇朝若真是蓄谋已久,定然早有准备,西河城更有镇北王掌控局势,不会视百姓危难于不顾。到时战争必定需要大量的武器、马匹、粮食,我钱家正好就是做这生意的。若能抓住这次机会,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未尝不能更近一步,做个雍州第一富当当。此中利益你可曾想过?”
白衫孩童正欲再行分说,案首另一旁一直微笑静坐的端庄夫人出声了:“好了,富儿尚且年幼,便已开始盘算两国大事,光这一点,就比你和丰儿要强!”夫人收回看向中年男子的眼光,转而望向白衫孩童:“更何况,富儿说的也没有错。两国交战,风险极大,能避则避。好了富儿,你先去休息,让为娘来劝劝你父亲吧。”
“哎,是。”白衫孩童叹了口气,拱手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正房,往自己的西厢房而去。天色却是已经渐渐黑了。
等到白衫孩童离开,端庄夫人才说道:“富儿思虑如此之深,想来也是因为未上校堂,终日无所事事,念头肆意发散所致。他既不愿上校堂,不如让他去账房开始学帐,看他心思机敏,或许上手颇快,也好过终日无所事事啊。”
端庄夫人看了中年男子一眼,接着道:“或许咱们该感到高兴才是。丰儿醉心功名,前往西河学宫求学,日后定能仕途通达。富儿心思活络,不喜校堂,正好跟你经商,日后接过咱钱家的商贾招牌。到时我钱家在仕商两界均有儿嗣,互通机杼,富儿以商界钱财助丰儿仕途平顺,丰儿以仕途地位助富儿商路安稳。这不也正应了你当初给他俩起名时的心思吗!天丰,天之礼器也;天富,天之财宝也。以礼器盛财宝,无往不利也。若真能如此,我钱家即使不靠战争发财,亦可再上一阶,岂不更好?”
中年男子看向夫人,长吐一口浊气,端起茶盏叹道:“但愿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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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界分九洲。赤县神洲以西有一洲,名曰白汝冀洲。白汝冀洲西部,一片峻峭嶙峋的石林之上,在能够遮蔽凡人目光的阵法隐藏之下,伫立着一片殿堂。中央为正殿,殿名天机殿。殿中两名老者,一人着黑衣一人着白衣,两人面目相同,正在一张棋盘前对弈,黑衣老者执白棋,白衣老者却执黑棋。
此时,黑衣老者似有所感,执白棋的右手停在了空中,心念稍动后,很快,一名气度沉稳的青年便走了进来。
“师父,您找我?”
白衣老者目光一动,面前凭空生出九枚黑色棋子,道:“恒中,赤县神洲雍州黑水县有一子,与我易道有缘,可惜此子另有天数,此时还入不了我天机阁。你将此九枚棋子带去,其中记载了我天机阁历代相传之九门易道术法。到时你让此子挑选一门即可。”
“是,师叔。”青年收起棋子,“不知此子模样如何?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却是黑衣老者又下一子后出声了:“你钻研大六壬之术已久,此般小事定然难脱你计算之中。你且去吧!”
“是”。沉稳青年揖身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待青年离去后,白衣老者抬起眼来,目光望向无尽的虚空,心思渐渐地往下沉去:“第三次天倾之祸已过近一个元会,吃到肉的已经消化了,被刮下肉的也差不多该长出来了。这九霄好不容易过了近古这么一段安稳日子,怕是要再起波澜了……大势轮回,不可阻挡啊!”
“不可阻挡就别挡了,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黑衣老者再下一子,看向白衣老者道,“该你了。”
白衣老者叹了口气,复又拿起一枚黑棋,与黑衣老者对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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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衫孩童刚回到西厢房,便有侍女上前问候:“天富少爷,热水已经烧好了,您可以沐浴了。”
白衫孩童“嗯”了一声,向房内另一边走去。只见那边靠墙立着四个书架,书架上均已放满各色书籍。
孩童走过第一个书架,只见上面放的是《论大九洲与小九州》、《昊天山海录》等,
孩童走过第二个书架,架上放的有《太古至今》、《万古皇朝编年史》等,
孩童走过第三个书架,上面放的则是《万古帝王本纪》、《夫子言》等,
孩童来到最后一个书架,将已经读完的《至圣夫子七大误》放到《老聃道德伪论》、《极乐之毒》等书的旁边。
白衫孩童来到浴桶,脱下衣衫,露出赤条条的躯体。只见孩童背部有一个巨大的白色胎记,既似文字、又似图案,占满了孩童的整个背部,却不显得吓人,反而有一种天然生成的美感。孩童跨入浴桶内,享受着侍女精心调兑的温水带来的舒爽,拿起之前买的今年孟春九州新章读了起来。新章上记录着万古皇朝的新年祭天大礼圆满完成、去年九州民间流传了什么有趣的故事、开春个别州牧刺史又有了新的变动……突然,一行小标题映入眼帘,孩童面露震惊之色,蹭的一声站了起来,屁股都出水了半边而不自觉。
《今年冬季,突厥贸易使团将前来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