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界,赤县神洲,雍州北部黑水县。
正月刚过,黑水县还沉浸在新年的欢乐气氛里,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被放过之后的炮竹,被来来往往的孩子捡起来,试试还能不能炸响。县城校堂也已经开学近两旬,此刻正是下午校堂结课的时间。日头已经吊在山头上,很快就要落下去。孩子们从校堂中跑着跳着出来,有的去到山丘上玩耍,有的回到家里期待晚膳。整个县城洋溢着一片孩子们的叫喊声。
在全县其乐融融的美景中,却有一处不同。黑水城西,生活区的一座大型民宅院落里,一名孩童正被一只大手夹在腋下,往一旁的屠宰院里走去。这名孩童看起来也就七岁左右,肤色苍白,相貌并不出众,唯一双眸子里流露的,已是比实际年龄更成熟的少年情感。
大手的主人走到了屠宰院的门口,伸出另一只同样粗大而黝黑的、五个指甲盖里都还带有黑红色血污的左手,推开了木板门,把腋下的孩子像扔一头死猪的尸体一样扔了进去。孩童幼小的身躯划过一条曲线,摔在了血污四散的地上,恰似跳出水面的鱼儿又重新掉入了水中。
“又不好好看老子杀猪,还偷偷跑出去那个破校堂!”大手的主人重重地拉回木板门,粗鲁地撸上外面的门栓,“酸秀才都说你小子不是读圣贤书的料了!还给我跑过去丢人现眼!”
“你怎么又不听话了?阿霸!咋又惹你爹生气了呢!”一个农妇听到动静,从里屋走了出来,眼角透着无奈,声音里满是温情地责备,“校堂小考再不过就跟你爹在家学杀猪,这是上年你自己亲口说的呀!阿霸,说话怎么能不算话呢!”
一脸温情的农妇走到大手的主人旁边,原来大手的主人是个光着膀子的光头汉子,此刻正气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农妇隔着窗户朝跌落在里屋的血污地上、已经停止哭喊正低头不语的孩子说到:“你也读了半年多的圣贤书了,书上也说的是做人要说话算话呀!是不是?”农妇叹了口气,“看来你这半年的圣贤书,真的是白读了呀!孙先生说的还是没错呀!”
“我看哪,这臭小子就是觉得杀猪是个低贱活儿,不想做!”汉子声音如雷,显然怒气还未平息,“也不想想,没有老子这种屠夫,天下人都得吃野菜!哪儿来的你小子天天还有肉吃,妈的!”
“再说,老子可是雍州第一屠,酸秀才那样的,老子一刀下去能剁死他十个!”
“好啦,别生气啦!”农妇挽了挽袖子,帮汉子擦去光头上的汗水,扭头又冲被锁在屋里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孩子说到,“阿霸,你也别怪你爹把你关在这屠宰场里,你爹他也是为你好啊!毕竟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也没有兄弟,你是刀家的独苗啊!你还怕你爹害你吗?他实在是为你好啊!”
农妇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第一次关你的时候,你还怕血,吓得一整宿都在大喊大叫没停过。你看现在,你不就不怕血了吗。屁股就坐在个血滩里,你也不带挪一下的,把你关起来也正好让你变得更勇敢了呢,我的好孩子!”
“过俩月就满八岁了还在怕血!老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杀完鸡开始宰小羊了!我刀家怎么出了这样的软蛋儿!”大汉啐了口痰,隔着窗户瞥了一眼屋里的孩子,“这小崽子还得多操练操练!”转身开始往回走。
农妇看见汉子往回走了,把脸凑到窗户的木杆前,对屋里低着头的小孩说:“以后不要再去校堂了,孙先生都说你读不出什么名堂的!你爹的话你不听,先生的话你得听吧!以后好好在家跟你爹学屠宰,学会屠牛了,别人也就不敢欺负你了!”说完,农妇也跟着汉子往回走去,还扭头冲屠宰院说了一声,“阿霸,好好休息,明天娘再来看你啊!”
随着光头汉子与农妇两人渐渐走远,坐在屠宰院里的孩子缓缓抬起了头,面色平静,无悲无喜。孩子扭头看着旁边摆放的已经放血、等待屠宰,或者已经宰杀、只剩红白两色的肌肉和白骨裸露在外的各式各样的猪牛尸体,双眼深处,一片无法形容的寂静。
屠宰院的另一侧的一个山崖上,一位坐在青石上的白衫孩童叹了口气,收回了向这边注视的目光,合上手中的《至圣夫子七大误》,起身往山下走去。
被关在屠宰院的、一直低头不语、名叫阿霸的孩童,此刻抬起头来透过窗户看向崖顶。见崖顶白衫孩童已经离去,便起身走到院里的一个从窗户外面看不到的角落,挪开一头肉牛的尸体。说来也怪,这头肉牛乃是黑水县城南养牛专业户专门饲养送来宰杀的良种雄性成年肉牛,哪怕已经放了血,重量也不下一千公斤,七、八个成年男子合力方能抬动,此刻这名七岁的孩童却轻而易举地将其挪开,撬开角落的一块石砖,拿出一本黑色封皮、没有名字的书籍,再把石砖放好。书籍上浸了鲜血,微不可见的红光一闪一闪的,似是在呼吸的样子,书籍表面的鲜血也似乎都被书籍吸了进去,最后又恢复成完全的黑色,不露一丝血迹。
孩童盘腿坐在这个从窗户外看不到的角落,将书籍翻到靠近书末的一页放到腿上,双手摆出奇怪的姿势,闭上双眼开始呼吸。随着他的呼吸,周围屠宰场散落的各色牲畜尸体上,乃至被鲜血浸染的刀具、砖石、墙壁,都散发出肉眼不可见的怨气,汇聚到孩童身边,凝聚成丝丝黑气,从孩童的口鼻钻入,甚是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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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一边,从山坡上下来的这名白衫孩童看起来同样是七岁左右,比屠宰场名唤阿霸的孩童看起来还要年幼一分,面容却不似阿霸的平平无奇,而是明显白净俊朗许多。
不多时,白衫孩童便走到了县城一家名为夫子斋的书店门口,还未走进,便听到书商的儒雅之声:“小富,又来买新书了?老夫没记错的话,三天前你才买了本《至圣夫子七大误》吧!那么快又看完了?我这里的书,倒是差不多都被你买光了呀!”
白衫孩童微微一笑,走进书斋,看向柜台后正放下紫毫笔、抚着小山羊须面带微笑的中年掌柜,用自己稚嫩却平稳的声音说道:“周先生,何谈全部买光之说呀!孟春已过,今年第一份九州新章又出来了,我不就还没买吗?”边说着边掏出五枚铜钱递给掌柜,拿了一份摆放在柜台上的孟春九州新章向门外走去。
夫子斋旁紧挨着的便是一家豪宅,门前两只石麒麟一左一右、眉须毕现,护卫府邸,正中央上方府匾上,硕大的红底金字镶着“钱府”两个大字。白衫孩童一拐,进了小巷,从后门进入了这栋一看就颇为不凡的府邸。
到家日头已经开始西沉,金黄色的余晖散落了整个庭院,洒在孩童身穿的白衫之上,好似给白衫镀上了一层金辉。孩童越过下人走动的外院,刚进入内院,仆人见到白衫孩童,揖身说道:“天富少爷,您回来了!刚才校堂的孙先生来拜访老爷夫人,夫人吩咐我,您回来了就赶紧让您过去。”
白衫孩童面色不变,“嗯”了一声,定了定心神,往正房走去。
“爹,娘,孩儿回来了。”白衫孩童向座上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和温柔贤淑的端庄妇人略施一礼,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从何处回来?”中年男子板起脸,“刚才孙先生来过了,说你今天又没去校堂读书。你又跑去了哪里?”
“孙先生不过是个秀才而已,只是过了岁试,连科试都没过。与其听一个秀才以己意曲解圣贤之书,还不如孩儿自己且读且悟。”白衫孩童找了张椅子坐下,淡淡说道。
“黄口小儿大言不惭!”高居首座的富商面色一正,“孙先生虽然只是名秀才,但也是通过万古皇朝童试和岁试的,教你这等小儿是绰绰有余了!圣贤之书,蕴含天下至理。若无人引导、教授、解惑,你等无知小儿,认了几年字句,便以为自己能读懂,且非可笑?”
“正因圣贤之书蕴含天下至理,区区秀才又很能明之?他若能明,便不至于止步科试了。以自身的微言浅见曲解圣贤之意,还将之置于校堂之上,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白衫孩童端起几上茶盏轻抿一口,淡淡道。
中年男子一拍案首,怒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可知多少人想入校堂而不得?城西刀屠户之子,先生不喜、双亲不许,仍不顾皮肉冷眼,也要在校堂窗外偷听,这还算好的。城南流民区,孩童近百,束脩不备、县规不允、校堂不许,无一人可入学堂。今你生在商贾之家,钱财富足、父母恩准,得天之幸而不自知,总角之龄竟嘲先生之学问,可见教养之低、见识之浅。”
“好了好了!”案首另一旁端坐的夫人出声了:“看来富儿是看不上黑水校堂,想学丰儿前往西河学宫求学了。富儿可知皇朝国子监明文规定,欲进一州之学宫,需得先于一县之校堂展现才华,得到校堂先生的推荐,方可参加一年一次的学宫文试,通过之后方可入学宫求学?你大兄也是这么过来的。如你真想入学宫,何妨先入校堂,若确有真才实学,定能得到孙先生推荐,明年通过西河学宫文试,便能和你大兄同地求学。你看可好?”
白衫孩童嘴角微扬,朗声道:“学宫比之校堂,犹野犬比之土狗,俱犬矣。学宫先生多是举人,最多不过贡生,俱是科举场上的败者,无心再考,留残躯于学宫授课,美其名曰传道授业解惑,其实则为挣吃挣喝挣穿矣。校堂土狗我不入,学宫野犬避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