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意料之中的标题,孩童呆立了半晌,回过神来,赶忙往正文看去。看罢,孩童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放下手中的九州新章,眼底满是悲伤。沐浴的心思也没有了,孩童穿上衣物,怔怔地往屋外走去。
屋外天已渐黑,月光初现。白衫孩童茫然在月光下游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天读书的山崖之上。崖下便是正关押着刀家阿霸的屠宰院。刀霸似乎所感,停功起身,身周黑气也随之散去,走到窗户前,看向窗外崖上、钱家名唤天富的白衫孩童。
白衫孩童站在崖顶青石之上。夜晚呼啸的山风吹起孩童的衣衫,孩童却恍然不觉,只是沉浸在脑海中一副未来战争景象中。
孩童仿佛看到了突厥骑兵呼啸着穿过黑水县城街道,万古皇朝的军队姗姗来迟,百姓屠戮、尸横遍地,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父母、大兄、仆婢的尸体就躺在自己身边,自己还能感觉到父亲的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淌过自己的手臂,带来一种逐渐远去的温热感。两国骑兵在奔跑中回环交错,一只铁蹄踩在自己幼小的脑袋上,砰的一声,自己的小脑袋瓜破裂,鲜红的血液四处飞溅、雪白的脑浆汩汩流出。自己的尸体和其他人的尸体躺在一起,就像屠宰场里那一排排的牲畜尸体,被散乱地扔落一地。父母已被放血等待宰割,自己剥皮完成血肉尽现,仆婢宰割完毕白骨森森……
此般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景象萦绕在孩童的脑中,孩童一阵心悸,站立不稳,竟被山风裹挟着从青石上跌落,直直地朝崖下掉去。
白衫孩童钱天富从崖上掉落的身影,也映在了崖下屠宰院内被关押的刀霸的眼中。
孩童看着自己的身躯从山崖跌落,眼前不断变化的景色、逐渐变快的速度和飞快加强的风压,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摔在崖底碎成肉酱,心底竟露出一丝轻松:“这样摔死也好,好过被战刀屠戮,连全尸都不一定能留下。”
正这般想着,忽见崖上一道白光飞来,托住了钱天富正在不断下坠的身躯,缓缓降落到地上。钱天富惊魂甫定,借着月光定睛一看,接住自己的白光却是一张宣纸,上书一字曰“安”。抬头望去,崖上正慢悠悠飞下一位中年男子,留着小山羊须,一脸儒雅之风,脚下踩着一方巨大的漆砂砚缓缓下落,不是那屋旁夫子斋的周掌柜又是何人?
钱天富见此白纸化光、人从天降的异象,惊喜万分,连救命之恩也顾不得谢,急问道:“这莫非就是野史中所说的修道手段,周先生?原来修道通玄竟确有其事?”
周掌柜稳稳落地,脚下砚台不断缩小落回其手中。“我夫子斋刚才正在关门,看见你小子魂不守舍,觉得不对劲。得亏我跟出来一看,不然今天文道怕是又要痛失一良材啊!好端端地,为何跳崖自尽?”
钱天富忙施一礼,道:“先生误会了。小子并无自尽之心。只是想起雍州战乱将至,恳请父亲搬迁而不允,心下担忧,一时不察失足跌落,幸得先生所救,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周掌柜眉头微皱:“你缘何得知雍州将起战乱?”
钱天富便将方才与父亲所说之想法再次托出。
周掌柜抚须轻叹:“想不到两国之大事,竟被一七岁小童看出端倪。天下果无藏风之墙矣。”
钱天富一惊,忙到:“莫非果然被我言中,冬季雍州战乱当真将起?”
“此为军国之机密,我却亦是不知。”周先生正色道,“只是我本接了书院的任务在此镇守五年,如今时限未到,去年腊月却突然接到书院传简,令我今年入冬之前返回,想必确是有事情要发生。”
摇了摇头,周先生又道:“罢了,吾等一知半解,多说无益。方才你已见我非凡手段,可想学吗?”
钱天富喜道:“先生若愿教授,小子定然勤学不辍。”
周先生笑道:“此乃我浩然书院文修之法,我却是不能私自教授于你。”说着拿出一封书信,“若你真有求学之心,可持此书信前往永始帝都,找一家夫子斋,将此信交给书斋掌柜,掌柜自会带你前往我浩然书院。可你须知,并非持此书信便一定能入书院求学,还需能过书院外门文试。若是文试被刷下,你也只能再乖乖回来,你可明白?”
钱天富闻听此言,却有所犹豫,问道:“这浩然书院亦在帝都,那比起帝都太学宫来如何?”
周先生哈哈一笑,道:“天下学堂,大至太学国子监,小至学宫校堂、庠序私塾,均是官学而已,乃万古皇朝设立,做的是庙堂之学,为的是科举功名,行的是治世之道,实乃万古皇朝为朝野永固而选拔那些从百姓中来、再治理百姓的为官人才而已。而我浩然书院,修的是至大至刚之浩然正气,求的是精神直指无愧本心,为的是磅礴正气永驻天地,流传而不朽,浩然而长存,乃是修道常法中的文修之法,与太学宫这等凡人求官治世之所不可同日而语矣。如此说来,你可明白?”
钱天富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太学宫为凡人求学之所,浩然书院为修士求道之所。弟子所言可对?”
周先生抚须而笑:“孺子可教也!”
白衫孩童却似还有犹豫之色,“那这文修之法,可是以浩然学院为首?可有比这浩然书院更通文修之道、所修正气更为至大至刚之处?”
“哈哈哈哈——”周先生不禁仰天长啸,“天地堂堂有正气,下为河月上为星。一分于我浩然院,九分杂然塞苍冥。”啸声清越,于这黑夜之中远远散去,似要让那天下人都听得见。
自此钱天富再无疑虑,接过周先生手中的书信,深施一礼道:“先生知遇之恩,小子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直起身来,钱天富心念数转,望向刀家屠宰场。正隔着窗户观看这番人施恩义、人表感谢之景的刀霸见钱天富望过来,猛然一惊,缩回头来,暗道:“他感应到了我在偷看?不可能!我《九幽虚危道》第一层功夫虽已圆满,《子母鬼道》却还未修成,尚未登上一重天阙玉清神霄,气息隐而不发,连那个已达一重天阙先天境的卖书的都没发现我,他不可能发现我!”尽管这么想着,刀霸还是赶快回到那个视线盲角,将手中黑色书籍藏入牛尸中,然后坐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去看窗外。
这缩头不见的一幕却被钱天富当成是受惊的小孩不敢见人。钱天富转过头来,最终似做了某个决定般,长吐一口浊气,问道:“先生,小子今年方才七岁幼龄,此去帝都路途遥远,家父家母定会为小子安排管事仆从随行。不知这浩然书院,可否允许管事仆从入内?”
“自是可以。”周先生抚须笑道,“浩然书院从上古创立至今,汇聚天下无数文道英才,如你这般年幼入院的亦是不少,甚至更有过者。若不带仆从,你等幼童衣食起居何人负责?你若真能通过外院文试,便能带两名仆婢入内。”
“两名么?却是够了。”钱天富心下已有计较,顿时便向刀家屠宰场走去。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谁呀?”刀霸的母亲、那名农妇打开门伸出头来,“这不是钱家的小少爷吗?来帮钱家买肉啊?怎么不是王大婶过来?天色已晚,买肉明天菜市场请早。”
“不是的,刀家婶婶。”钱天富冲刀家妇人轻施一礼,道,“是这样的。我欲往永始帝都求学,现缺一书童,我看阿霸不错,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儿时也常一起玩耍。佣金愿出每月三两银子,二两由钱家付给您和刀大伯,一两我每月付给阿霸。另外阿霸陪我伴读,衣食住行自是全部由我钱家安排。不知婶婶意下如何?”
“哦?每月三两银子?”农妇有些意动,“先进来坐吧,我找他爹问问。”
农妇将钱天富引入家中,倒上茶水,便进了里屋去找他男人商量。很快,刀屠顶着个光头大脑、赤着膀子出来了。
“钱家小孩,就是你要我儿当你那啥书童啊?你去帝都多长时间?我儿什么时候回来?”
钱天富起身道:“此去求学却是时间不定,我若没能通过文试,自然是立刻返回;若侥幸过了文试能够入院求学,短则一年,多则三年五年也有可能。不过伯伯婶婶可以放心,我定让阿霸时时跟您书信联系,不让家里挂念。”
“劳什子书信哪!老子跟他娘,都他妈不识字儿!搁你钱家也就算了,三两银子抵得上老子半个月卖肉的钱了。帝都太远了,还三年五年,老子就这一个儿子,这小子走了谁跟老子学杀猪啊!算了算了,你走吧!”刀屠不耐烦地挥了挥膀子,开始赶人。
“这,婶婶的意思呢?”钱天富见光头大汉不同意,又看向农妇。
“我听孩子他爹的。”农妇回答得很是干脆。
“那,要不要问问阿霸自己的意思?”钱天富见两人都不同意,心里知道结果基本已经定下了,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啥意思呀?这小子巴不得天高皇帝远到处乱跑。还书童?这小子看得懂啥书啊?走走走,俺家要吃晚饭了,就不留你了。”光头汉子半推着就把钱天富推了出来。
院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钱天富长叹一声,转身便欲离开,忽见夫子斋周掌柜正立于自己身后。
“先生竟还没走?小子还以为先生已经离开了,竟让先生在外等我这许久,真是无礼!”钱天富赶忙深揖一礼。
“你是不想让刀霸这个孩子继续被这么关下去了吧?”周先生目光看向深邃的夜空,迈步往回走去,钱天富也在旁跟上。
“刀家孩子三天两头被关屠宰场,黑水县人尽皆知,已有数年之久。街坊亦是颇有微言,多次跟刀家汉子、妇人都提起过,然而并无用处。你此番好意终究落空,心中作何感想?”
钱天富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正关押着刀霸的屠宰场,刀霸也站在窗前望向钱天富,面色平静,无悲无喜。钱天富长叹一声,转过头去,背影渐行渐远,只留话语在风中飘散:“心意已尽,愿君珍重。”
周先生的话语也从远处飘过来:“世间苦海,谁主沉浮。我辈修士,还需且行且悟啊。”
刀霸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待在窗前站立了一会儿,面色无悲无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半晌,他才转身,复又拿出藏在牛尸中的黑色书籍,盘腿而坐、摆出奇怪的姿势修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