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的声音时,女子似乎震了一震,而后身体便整个僵硬了起来,如临大敌般地戒备着,实是让他哭笑不得。
他心中虽早有了准备,临到头来,看她这副模样,也还是免不了起个疙瘩。勉强咽下心中这些苦涩,他强笑着继续道:
“听说你病得厉害,我便来看看你。顺带和你说些话。”
“什么话?”女子终于开口了,回过头来,却是冷冷笑着,嘲讽意味十足。
“是大王子您终于得偿所愿夺得太子之位,还是来告诉我一句,过门后,应该守哪些规矩?!”
“婉灵,你别这样说话。”拓跋寔苦笑了一句,似也有些委屈,我并不知道父王会把你许配给我。”
“哦?那你现在就去和陛下说啊,说你不愿娶我。去说啊!”
“婉灵,你别胡闹。”男子似被她弄得头疼,半挑着丹凤眼,颇有些无奈,“你知道父王的旨意下来,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这圣旨,咱高兴也得接,不高兴也得接。”
“那你还来说什么!?快滚吧,我不想看见你。”说罢,狠狠抖下肩上的白狐皮袄,背身对着他,一副明显的送客姿态。
男子在她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俯下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白狐皮袄,再次给她披上。
见她又想甩落,便紧紧按住她的肩头。他开口,声调淡若清风:
“你先别急着赶我走,听我说完话。朝阳出征前曾来找过我,他说:‘阿寔,我把婉灵交给你。我走了以后,你可得好好看着她。等我回来,她少一根头发丝,我都要找你拼命。’”他学着孙朝阳的语气,惟妙惟肖。竟让苏婉灵觉得胸口灼痛得厉害。
用力捂住胸口发疼的那块地方,似乎这样就能缓解一些那些几乎要虐杀她的疼痛。
可依旧毫无作用,所以最后是身后男子轻轻搂住她佝偻下的身躯,静静开口,温暖如风:
“婉灵,朝阳不会死的。他知道你还在等他回来,他不会就这么死了的。”
“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他。到处都……”
“我知道,我知道。”拓跋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半挑的丹凤眼中一派水色雾霭的温柔,“但是他是孙朝阳,他是你我都熟知的孙朝阳。你知道的,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下落不明,也许只是碰上了什么摆脱不开的麻烦罢了。你还在等他回来,他不会舍得丢下你的。”
拓跋寔淡淡地说着话,不过三言两语,却句句直击苏婉灵心中最深处的地方。连日来的疲惫和担忧渐渐化成泪水。
她转身抱住这个自小一同长大的大王子,哭得像个孩子:
“阿寔,要是朝阳死了,他死了怎么办?”
“不会的。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骨挖出来,给你一个交代。”男子淡淡说完这一句话,仿佛也倦累到了极致,缓缓垂眼,他道,“所以,婉灵,嫁给我吧!等到朝阳回来,我就把你完好无损地还给他。这样也算不负兄弟之托。”
苏婉灵听见这句话后,却是久久沉默不语。拓跋寔却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颇有些自嘲:
“其实不瞒你说,父王的确有意要立我为太子。诏书不日就将下来,只是他希望我能早日立妃,在朝中巩固人心。”
苏婉灵只淡淡地看着眼前男子,不言不语。拓跋却仿佛累了,有些倦怠地叹了口气才道:
“父王虽肯立我为太子,却也让我收复朝中人心,两年内让朝中大臣皆为我所用。婉灵,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有些难。”
“阿寔……”
“父王为我选中的世家小姐中,只有你我还是认识的,其他的,皆是见也没见过的。虽然我知道你记挂着朝阳,但这两年你就当是陪陪我,我不想为了个王位,身边一个真正对我的人都没有。反正日后等朝阳回来了,我便亲手将你还给他好不好?”
拓跋寔说完这句话后,见苏婉灵的表情还是迟疑,索性便直接开口问道:
“婉灵,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我……”苏婉灵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下定决心把心中的疑虑全部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阿寔。只是成亲一事,真的没有问题吗?”
“哦?有什么问题?”拓跋寔淡淡问道,丹凤眼半挑着看不分明。
“是婉灵你怕你自己把持不住,对我动情吗?”
苏婉灵被他这句半真半假的调笑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怒极反笑:
“笑话!你我从小看到大,要动情早动了,哪差这一两年?!”
“也对。”拓跋寔淡淡一笑,绝美的丹凤眼微抬,便透出几分薄凉媚意。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不是怕你对我动情嘛!”苏婉灵忍不住用他方才的话来堵他,果然便听见男子淡淡的笑语。静静开口,他的话语明明和她方才出口的并无二致,却似乎总有哪里不对:
“诚如你所说的,你我熟识已久,要动情,早动了。哪里还差这一两年。”拓跋寔说完这句,便又是一笑。绝美的丹凤眼轻挑,端的是风华绝代,灼惑人心。
苏婉灵不由看得一怔,回过神来时心里却总是有些发毛的感觉。忍不住讪讪一笑,她不再说话。
身前男子似也发现她的不自在,便只是淡淡一笑,道:
“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宫去了。你这些日子好好在家养病,莫要再赌气不吃药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苏婉灵白他一眼,见他一张俊脸上满是苦笑,便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时辰真不早了,你快回宫吧。”说着把自己身上披着的白狐皮袄解下来递给他。
男子一把接过,似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女子脸上略有不耐;他便识时务地沉默下来,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苏婉灵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的不安却越发扩散。眼看着他就要推门离开,消失不见。
她终究是没能忍住,开口出声叫住了他:
“阿寔!”
“怎么?”男子回头,还是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上挑的丹凤眼内,似含了无限深情,偏眼波流转间,那一抹流光,凉薄到刻骨。
苏婉灵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男子,很久很久,才慢慢开口问道:
“我和你,是假成亲吧?”
男子似乎一愣,但很快便笑道:
“那是自然。我这一辈子,可是要赏尽天下美人,醉卧人间红尘的。真和你这个无盐女成亲……”他说到这里,似有些卡壳,半晌才做了个抖落鸡皮疙瘩的动作,笑言一句。
“还是饶了我吧!”
不知为何,苏婉灵听完他这番话后,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安下了心。见他竟讽刺她长相,顿时便挥起拳头,笑骂一句:
“滚吧你!”
总之拓跋寔这一番探望,收效显著。本来苏寒山以为自家亲妹应该是要恨死大王子的。
但谁知不仅不恨,被大王子这一番探望后,陡然间便茅塞顿开,竟也不再折腾自己,安心养病了。
有她的配合,又有御医和苏府各方面的调理,病情自然好得很快。苏家人也喜于见到她日渐康复。
隆冬时节,陛下终于颁布了圣旨,册立大王子拓跋寔为代国太子,入主东宫,举国同庆。
不久后,太子寔迎娶苏太傅长女苏婉灵为太子妃,代国东宫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主人。
太子大婚那日,当今圣上拓跋什翼犍大赦天下,与民同乐。太子迎亲之队长达数里,浩浩荡荡,好不风光热闹。
被迎娶的太子妃苏婉灵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她从来没想到成次亲会这么累。鲜卑一族虽不若汉人那般讲究礼法,但当今天子拓跋什翼犍崇尚汉族,竟也折腾出了许多规矩。
成亲前一个月宫里便来了两个教习嬷嬷,教她规矩,如何坐、如何站,成亲时该注意什么,洞房时又有些什么要注意的,最后竟然还强塞给她两本春宫图,实在是让她哭笑不得。
好在,这一日终于是平平安安过去了。
当她坐在满是红烛贴花的新房内时,总算舒了口气。身边没有人,她便把戴了一整天的珠帘凤冠取下丢在牙床上。这东西实在不轻,一整天戴下来,她脖颈处都觉得微微泛酸。
牙床前的四角榻上摆置着合卺酒和几碟精致小菜。她走到榻前,端着青铜酒器微微一嗅,顿时便查出内里乾坤。
看来哥哥果然没骗她,大婚之夜的合卺酒要少喝,菜最好别吃。差点就不留神着了他们的道。
她心有余悸地叹息一声,却听外面礼官宣唱道:
“太子殿下驾到。”
她一愣,赶紧坐回牙床上。看着牙床上被扔掷的珠帘凤冠,犹豫了片刻,还是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套上了。毕竟在这么多宫侍面前总得做个样子。
正想着,门就被人推开。拓跋寔脸色微醺地走了进来。
他并未喝多少酒,身上甚至都闻不到浓重的酒气,只是他一喝酒脸色就发红,衬着他那俊美到肖似女子的面容上,当真是艳若桃李,色如春花。
几个宫侍将他扶到门口后,便悄声退下。他自行一人走了过来,见到苏婉灵时却扑哧一笑。
苏婉灵顿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听他强忍着笑意提醒道:
“婉灵,你的凤冠戴反了。”
她一怔,下意识地抬眼一看,果见脸上并无珠帘。伸手往后摸,却是所有珠帘都在发髻那处,还真给戴反了。
她有些尴尬地冲着男子讪讪一笑,拓跋寔却是定定看着她,突然伸手将她的凤冠取下来再重新弄正。他的声音明明带着笑意,却莫名苦涩无比:
“就算是假成亲,你好歹也要装装样子吧!”
“阿寔……”她被他这样的动作语调弄得毛骨悚然,索性便缩着身子躲开他想轻抚她脸的手,而后把头上的凤冠取了下来扔在一旁。她勾着唇笑得好生尴尬:
“这东西重得厉害,我戴着难受。”
“是吗?那不戴就不戴吧。”拓跋寔淡淡一笑,似浑不在意,只是颇有些兴致地拉着她走到四角榻前跪坐下,持着青铜酒器倒下两杯合卺酒,递给她一杯笑道:
“我听人说这大婚之夜的合卺酒颇有些意思,不如我们也来尝尝?”
“你听谁说的啊?”苏婉灵接过杯子,却并不饮下,只是脸色莫辨地看着他,似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开口。
拓跋寔倒是丝毫未觉,再自然不过地笑道:
“大婚之前的教习嬷嬷啊。她说这酒是难得一见的人间美味,要我一定得喝完。”
“……”
“对了,她还说这菜也很不错,让我务必多吃一些。”
“……”
“怎么呢,婉灵?”看见女子脸色越发莫辨,他似有些迷惑。见苏婉灵直直盯着四角榻上的酒菜,眼神复杂,便开口问道,“是这菜不好吃吗?你先吃过了?”说着,便持了白玉筷想去尝试一番。
苏婉灵这才回过神来,立马伸手制止:
“别吃!”
“怎么呢?有难吃到这种地步吗?”
“不是。”女子似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是——这——菜——里——放——了——春——药。”
“噗——”拓跋寔方才饮进口的合卺酒顿时全部喷了出来,天女散花似的落了一地。挥手擦了擦下颌,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这酒不会也……”
“你答对了。还好你吐出来了,不然今晚就等着我把你绑着睡觉吧。”苏婉灵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要回牙床。嘴里还在嘀咕,“你那教习嬷嬷好歹毒的心,这么一桌子春药下肚,她是想让你力竭而亡吗?”说到这里,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郑重其事地问道,“说,是不是你学规矩的时候得罪她了!”
“哪有啊。”拓跋寔哭笑不得,女子却不再理会,只是转身边走边喃喃自语道:
“一定是的!不然她怎么会起这么歹毒的心思。一桌子春药,一桌子春药,好可怕……”
她边说边打着寒噤,没有注意到身后男子俊美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深意。
两人闹了一阵后,时辰却也不早了,正是要上床歇息的时候,只是上床前却出了个问题。
原因无他,只因这偌大的华丽喜房内不过就一张牙床。铺着绢蚕丝制的喜被,却也独此一张。
苏婉灵和拓跋寔两相无言地对望片刻,两人皆是娇生惯养的主,断不可能肯睡在床以外的地方的。
平素拓跋寔会让着苏婉灵,但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再坚定不过地申明:
“先说好,我要睡床上的。”
“那我呢?”苏婉灵瞪着他,似要喷火。他却不慌不忙,再自然不过地提议道:
“你也可以睡床上。总之我不嫌弃你就是呢。”
“……可我嫌弃你啊!”苏婉灵咬牙切齿。拓跋寔却已先下手为强,几步蹭掉鞋袜,跨上牙床,倒在上面,拥紧被子做无赖状:
“睡不睡随便你吧。反正我是睡了!”
“拓——跋——寔!”女子几乎恨得牙痒痒,却实在拿牙床上的俊美男子没有办法。好半晌,才听见他淡淡的声音:
“婉灵,上来睡吧。反正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说罢,往里面缩了些,让出一半的床位。
苏婉灵迟疑了片刻,转瞬一想,阿寔说得也对。便不再顾忌,脱了鞋袜,拂灭红烛,和衣躺了上去。
寂静的夜色,似乎总是能勾起人无限思绪。
苏婉灵怔怔地看着头顶上模糊一片的黑色,感受着身旁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男子的体温,突然便开口问他:
“阿寔,你会一辈子护着我吗?”
“当然。”男子的声音在另一边低低传来,带着笑意,安稳人心。
于是她也笑了,继续问他:
“为什么啊?”
“呃……”这次他沉默了良久,而后才似笑非笑地道:
“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啊!”
“呸!才不是呢!”她狠狠啐他一口,在黑暗里翻个白眼。便听见他的声音,还是透着笑意:
“那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朝阳要你护着我,所以你要护着我!”
话音落下,他却良久不曾答话。她愣了愣,正想再开口时,便听见他的声音,带着模糊的笑意和一些些其他的东西,太过复杂:
“可能是吧。”
拓跋寔说完这句,便低声笑了。笑意低而沉,掺在厚重的黑夜里,却听不出任何欢喜的情绪。她静静听着这奇怪的笑声,陡然就很想转身去看看男子此刻脸上的表情。
可惜红烛已灭,夜色太深。
而他的表情,隐在一团黑雾间,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