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那以后真的过了一段很是逍遥的日子,苻坚虽从茅屋搬了回来。却还是每夜打着地铺,偶尔苏婉灵醒来时,就能看见那个男子站在不远处,不离不弃,似乎永远也不会离她而去。
这让她感到无比安心,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安心。
后来,趁着苻坚不知道的时候,苏婉灵悄悄把那支从不离身的蝴蝶簪和那块刻着孙朝阳名字的玉石埋进了院子的梅花树下,如同那个少年一样,终究成了她从前少女时期的念想了。
有的时候,苏婉灵也以为两人就会在这里相依相伴,然后一起变老,也许会有几个可爱的孩子。女孩像她,男孩像苻坚。
只是这世上哪有这般顺心的事情,当看见这小小的玉雕坊门口围住的重重秦军打扮的人时,苏婉灵便知道这样逍遥的日子大抵是要到头了。
玉雕坊的工人都有几分惊讶,张师傅却是神色晦涩难辨地看着那一对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男女。
这群秦军自然是来寻苻坚的,一见到他,便直直全跪了下去。苻坚倒是脸色如常,淡淡使了个眼色,一干人便把围着看热闹的工人悉数驱散,苏婉灵本也应该要离开的,毫无意外地却被苻坚留下,男子脸上的神情淡淡,只看着为首的那人冷笑:
“何事竟能劳烦秦大人来此?苻家不肖子孙苻坚当真惶恐!”
“王爷说笑了。”那秦大人兴许是与他积怨颇深,被他这话一损,脸色顿时就有几分难看。但面上神情还是恭恭敬敬,跪下身给他行了大礼才道:
“下官是奉陛下之命,特来迎王爷回秦国。”
“哦?”苻坚冷冷勾着唇,又露出那痞子一般的笑容道:
“王兄竟然会不计前嫌原谅我这个顽劣的弟弟,实在是让苻坚惶恐至极啊!”
“王爷……”那秦大人似乎有几分难堪,迟疑了片刻,终究是跪行到苻坚身前,深深俯下身,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王爷,实不相瞒,是代国,又打过来了。”
这话一落,苻坚脸色猝变。和他站得比较近的苏婉灵也是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苻坚的厉声质问:
“混账!早前本王不就和代国订立了城下之盟,代国君主什翼犍亲口向本王承诺,五年之内,不动干戈,而今怎么会又打起来!可是你们愚蠢,先去生事的?”
“不是啊!王爷。”那秦大人似乎对正经起来的苻坚颇有顾忌,胆战心惊地不断磕头,声音也是惶急难安:
“是代国太子拓跋寔亲自带兵出征!说,说您抢了他的太子妃!”
此话一落,苻坚和苏婉灵均是一怔。女子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如何也想不到拓跋寔竟会为她做到如此,只是他又怎么会得知她现在和苻坚在一起。
心中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却听见苻坚冷笑道:
“哼!我就抢了又怎么样?”这话一落,顿时让那秦大人面色变了变,飞快地打量了苏婉灵一眼,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
苏婉灵有几分哭笑不得,却听见苻坚又问道:
“那现而今情势如何?”
“代军已打到平阳城。陛下为了求和,已经割让趾胶、曲通、封阳三城与代国。只是代国太子不肯退兵,扬言除非交出您和代国太子妃,否则便要誓战到底!”
“糊涂!”苻坚脸色一黑,厉声喝道,“趾胶、曲通、封阳三城乃是我大秦屏障,拱手相让,倒不如把整个大秦也让给他才好!王兄不懂战事如此胡闹便也罢了,张庭正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怎么会也不懂,他怎么也不拦着?”
“张,张大人月前冒犯陛下,已被陛下赐死了。”
“赐死?”苻坚一愣,英俊的脸上顿时神色莫辨。跪着的秦大人似乎相当怕他,见他沉着脸色不说话,又结结巴巴地道:
“是张大人目无尊上,侮……侮辱陛下,才会……”
“哼!张庭正的性子虽死板了些!但好歹也是个顾念大局的忠臣,目无尊上,只怕是王兄做了什么让他不得不说的事情吧!”见他如此无情的拆自家陛下的台,秦大人脸色一暗,但而今战事告急,却是不得不用这位王爷的时候,只能忍气吞声了,脸上摆出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道:
“王爷教训的是。”
苻坚又如何不知眼前这个秦大人是什么货色,冷笑一声,却也并不当众揭穿他,只是蹙着眉道:
“现在和代军交战的是哪个将军?”
“是,是楚舒远楚大将军!”秦大人立时答道,话音方落,就听见苻坚一声嗤笑,冷声道:
“楚舒远?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书生有何用!只怕平阳城也守不了几日了!”他态度如此狂傲无理,那秦大人却似乎早已习惯了,只低着眉并不反驳。
倒是一旁站着的苏婉灵有几分惊异地看向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说话行事的态度语气如此熟悉,就像,就像是……
还不等她想清楚,便听见跪着的秦大人又开口了:
“所以,陛下请王爷速速回国。不然……秦国堪忧!”
他说得字字恳切,苻坚却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淡淡看向他,男子的一双桃花眼满是玩味:
“秦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当日苻坚被逐出秦国,还是秦大人参的苻坚行事放荡,有辱皇室颜面了。”
“下,下官愚昧。求王爷恕罪!”那秦大人颤声说着话,见苻坚并无所动,便已经忙不迭地开始磕头。声音响亮,可见没有半分偷懒。
苻坚就站在前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断磕头,直到额头都磕出血来。他似乎这才觉得开心了些,半真半假地将他搀扶起来,英俊的男子一脸玩味:
“大人这真是折煞本王了。既然我大秦有难,本王当然义不容辞。大人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不如就先在这里稍作休息,等明日清早我们便启程回秦国!”
有了苻坚这句话,那秦大人这才算放下心来。松了口气,他也顾不上擦擦额上的血迹,只是忙不迭地答道:
“那就按王爷所说的去办了。”
尔后,也不敢再留在苻坚面前,只带着一众秦兵离开这家玉雕坊,去不远处的客栈留宿休息。
等人都走完了,玉雕坊的工人们才敢好奇地进来张望。只是打量苻坚和苏婉灵的眼神都有几分小心翼翼,张师傅倒是很镇定,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态度,不见得有丝毫改变。
只是看着苏婉灵和苻坚的眼色有几分冷,苻坚倒是满不在乎,苦了苏婉灵只能暗自在心底苦笑。看来这家玉雕坊也终究是要留不下去了。
苻坚今日如此嚣张,锋芒毕露,她和他在外人眼里本就是一起的,现在又早已互表了心意,不管如何都是要共同进退的。只是而今秦代交战,莫非自己真的要跟他一同回秦国去吗?
苏婉灵在心底唉声叹气着,又想到方才那秦大人说的代国出兵竟是为了她!可笑她实在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有这般大的用处,能让拓跋寔为了她不顾惜一切!
她在心底冷冷想着,眼前却似乎又浮现了当年少年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庞。勾人的丹凤眼直直望着她,少年姣好若女子的面容露出几分哀戚,只轻声叫她的名字,让她不要走。
她闭了闭眼,摒弃这些太过无用的东西。却听见身旁苻坚的声音:
“你有什么打算?”
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什么,见眼前英俊的男子颇有几分认真地望着她,便下意识地露出个笑来,她道:
“还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呗。”
男子听完后,却是沉默着没有说话。只垂眉低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苏婉灵却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说起来,为何拓跋寔会知道我与你是在一起的!而且他若知道我的行踪,为何不直接追过来,偏要去攻打秦国?”
“我怎么知道?”苻坚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英俊的脸上似乎有几分懊悔。
“兴许是在代国被追杀时传出去的吧。他以为你跟我回了秦国,又怎么会猜到,其实我们来了南朝。”
“是吗?”苏婉灵觉得这个解释好歹也算说得通,却还是在心底升起几分疑虑。正待要细细琢磨时,便听见苻坚继续道:
“而今既然秦默才能找到这里,想必拓跋寔也很快能找过来。这里,定是不能待了。”
“我知道。”提到这个,女子便有几分心灰意冷,倦倦地闭了闭眼,毫无意外地听见苻坚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声音:
“同我一起回秦国吧。”
苏婉灵并不觉得惊讶,他知道苻坚肯定会说出这话来。只是她归根结底终究是代国人,归根结底她的根、她的留恋皆在代国。而今秦代交战,她却跟着敌人回了敌国,若是被她爹知道,估计是要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她越想便越发觉得头疼,男子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轻叹了口气,他道:
“同我回去吧,媳妇。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平息秦代两国的纷争。”
“可是,拓跋寔他……”
“拓跋寔毕竟不是一国之主,他终究还是要听他父王的话。什翼犍同我订立城下之盟,也正是考虑了这连年征战致使两国国力大损、民不聊生的害处。”苻坚说得颇为诚挚,苏婉灵却还是有几分不安心。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总觉得事情似乎并非她看到的那样简单。仿佛有什么缠绕不清的线紧紧纠葛着他们,而阴谋就在暗处伺机窥探,只要一个不留神,便会倾巢而出,咬得他们遍体鳞伤。
苻坚看着她颇为不安的犹疑面孔,也不知在想什么。慢慢垂下了眉目,话语却终是从薄唇中倾泻而出,一字一句,却给了她最安心的承诺:
“同我回秦国吧,至少我能护你周全。”
只这一句,蓦然便撩动苏婉灵的心弦。依稀间她便想起了孙朝阳,他始终是她最喜欢的少年,如此刻骨铭心,隽永铭刻。
所以她重重点头,终究放下一切,只因她想相信他。
翌日,秦默才早早赶了过来。苻坚倒也不再为难他,到底心挂秦国,跟着他早早赶往秦国。
这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本以为就算两国交战,到底也不会太严重。只是进了北朝境内,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要严峻得多。
秦代两国本就都是北朝大国,这般交战,北方大部分地方皆是民不聊生,到处可见逃难平民,衣衫褴褛,满面菜色。
苏婉灵想到这场战争竟有一半是因自己而起,便更觉得心底难受。苻坚亦是脸色难看,神情阴沉。
赶路的途中几人越发沉默寡言,最后终究是好不容易到了秦国。
战事已越发吃紧,其实拓跋寔领兵并非有多厉害,多势不可挡。只是秦国这一任的皇帝苻生乃是个废物,残暴无道不说,更是贪生怕死,欺软怕硬。
代国打来时,他不仅不应战。还派人出去求和,割了三座城池不说,竟还处死了一批主战的将军大臣。
拓跋寔却并不肯善罢甘休,一路打了过来,秦国中竟无守将可抵!
而今秦国大半疆域都流失在代国手中,苻生这才慌了,想起自己堂弟苻坚骁勇善战,只能叫人请他回来。
苻坚也知道情况紧急,在秦国都城内并没待上多久,又带着苏婉灵急急去往边疆前线。
整顿三军,弘扬士气。苻坚不愧于骁勇善战之名,与代军交锋第一战便打了个漂亮的反击战。
苻坚虽兵法不精,但实战经验却多。有时苏婉灵看着他,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竟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
苏婉灵记得,以前的秦国东海王苻坚并不是如此厉害的角色。何时,竟会变得如此?是传言不符,还是他刻意韬光养晦?
她在心中疑虑时,苻坚已经连胜五场,频频告捷之下,三军更是士气大振。
晚间,便燃篝火,杀猪羊。苻坚作为主帅,犒赏三军。
苏婉灵倒觉得此举不妥,且不说苻坚只是小胜代国,而今两军交战,竟如此放松防备,应是行军大忌。
只是而今三军气氛正好,她也不好去泼冷水,便只略略喝了点酒,苻坚倒是兴致大好,兴许是连连告捷,心中痛快,便多喝了两杯。
深夜,狂欢的大军终究悉数散去。
苏婉灵虽只喝了几杯酒,却还是头脑昏沉,便躺在自己的帐篷里休息。正睡得半梦半醒之间,却听见一阵喧闹。
她一愣,顿时清醒,却只听见外面说有敌军夜袭。怔了怔,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她起身披上一件猞猁裘,从帐篷里走了出去。
外面人声鼎沸,隐约间可以看见几个黑衣男子四处穿梭的身影。可是这样的夜袭,即便今晚为了庆祝喝了不少酒,也该是能拦得下来的。
苏婉灵在心中略有些疑惑地思索着,却是四处不见苻坚人影。正怔愣间,陡然便感觉到后腰一痛,身后一个黑衣人已经掠了过来,一把抓住她就往后退。
她只觉得头脑昏沉,两眼都有些模糊不清,耳边却只听到喧闹如斯的嘈杂声,却没有一个是苻坚。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并未被绑住,只是躺在一个简易的软榻上,身下垫着的是上好的兽皮。
这样的待遇,竟是比她在秦军帐篷里还要好上许多。她一怔,抬起眼时,便正对上拓跋寔绝美的一双丹凤眼:
“婉灵,好久不见了。”
“夜袭秦营的人是你?”苏婉灵只是略微一怔,瞬间便回过神来。拓跋寔倒也镇定自若,淡淡点了点头,他道:
“我也只是为了你。”
“为了我?”苏婉灵几乎要冷笑出声,想到这一场民不聊生的战役也是身前这个俊美男子口口声声说为她而起,便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冷一笑,她道:
“拓跋寔,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恶心。”
“呵,信不信是你的事。”男子竟也没有被激怒,只是仿佛阐述事实一般地轻声说话。隔了片刻,又似想到了什么,俊美脸上的笑容便带了几分嘲讽:
“至少我从不曾舍得利用你,去达到什么目的。”
这话落下的时候,苏婉灵愣了愣。还来不及说话,便听拓跋寔轻描淡写地道出了她心底其实一直都存在的谜团: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何我会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你以为如果不是他故意透露,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你们的行踪?”
“……”虽然拓跋寔这话说得并没错,但苻坚却并没有理由会这么做,所以这不过是他在挑拨离间而已。不能上了他的当!苏婉灵在心底默默告诉着自己,握着玉石的手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抖。
男子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动摇,冷冷一笑,不温不火地又补上一句:
“你觉得他没有理由把你们的行踪故意透露给我吗?婉灵,你可别忘了,当年他是被驱逐出秦国的,若没有一个好的契机,他怎么能堂堂正正地回来!知道拐跑了你必会激怒我,他便蓄意带着你去南朝,却故意让人告诉我你和他一起回了秦国。好让我失去理智出兵攻打秦国,让他这个常胜将军能光明正大地回来!苻坚他步步惊心,算无遗策,就连你,也没放过!”
“……你胡说!”苏婉灵终究忍不住辩驳出声,只是脸上虽是一派怒容,杏眼深处的眸光却颇有几分迷茫。拓跋寔自小便知她甚深,见她如此,如何又不明白。勾着唇笑得越发冶艳,他道:
“婉灵,你还不懂吗?若他真有心护你周全,你便不会被我抓住,不如我们就来赌一把,赌赌看,他可会亲自来救你?”拓跋寔俊美的一张脸上满是嘲讽,冷冷望着眼前的女子,他好看的丹凤眼里含着的嘲讽如伤人的刺,一寸一寸,伤她入骨。
苏婉灵却没有说话,她只是用力抿着唇,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用力握着苻坚赠与她的那块玉玦。那上面刻着他的小名,坚头。那是他们说好的誓言,若失散了,便凭借此,找到彼此。
她信他,他必将不负她!
苏婉灵在心底如此告诉着自己,心尖却还是不断颤抖。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如跗骨之毒,轻易拔除不了。而拓跋寔却还犹自继续说着话,男子的声调太冷,几乎让那些寒气入骨倾心,连她胸口那一点点温暖也被剥夺,他说:
“真是可笑啊!你本是这么聪明的女子,又何必自欺欺人?”
“什么意思?”她终于动容,抬头凛冽地看向他。却只对上男子冷到骨子里的一双绝美丹凤眼,勾着唇,他明明在笑,只是那笑实在太冷太冷:
“你难道就不觉得,那个苻坚,似曾相识吗?”最后几个字他问得一字一顿,声音轻而细,却透着刻骨恨意,让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