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又过了一段时日。苻坚始终睡在那间小茅屋里,苏婉灵竟也慢慢习惯了众人套在她头上的“有夫之妇”的名头,有时偶尔有人同她提起“你夫君”,她竟也能很快反应过来说的是苻坚。
待回过神来,便只恨不得狠狠给那罪魁祸首一巴掌。
转瞬,两人在这里已经待了快小半年。隆冬除夕那日,张师傅总算大方了一回,给整个玉雕坊放了一日的假。平素热闹的地方便瞬间冷清下来。
苏婉灵长在代国,并未体会过什么叫除夕佳节,苻坚也和她一样。所以两人都有几分好奇,虽她不待见苻坚,但无奈整个玉雕坊肯陪她出去逛集市的人就只有苻坚了。于是只能跟着他一同来到集市。
今日的集市倒是比往日更热闹,一路上所见到的人,大多都穿了红色的衣裳,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有不少人带着小孩出来玩,捏糖人、卖冰糖葫芦的地方生意好得不得了。
两人都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不免就有几分好奇,且行且看,只觉得有趣。路过酒庄时,却正巧撞上刚从里面出来的何老板。两人和他相熟,便很是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谁知那一向精打细算的奸商竟然请他们进去喝酒,两人受宠若惊,直到何老板再三保证只是图个喜庆绝对不收他们银两,他们才磨磨蹭蹭地进去了。
何老板今日倒是难得大方,拿出珍藏已久的十年女儿红款待他们,还叫伙计去对街的酒楼买了下酒小菜回来。
三人酒量都不差,边聊天边喝酒,竟也很是痛快。喝到半酣,何老板似乎兴致也来了,竟是以竹筷击碗奏出清脆声响,和着声响,口中唱道:
“南有相思木,合影复同心。游女不可求,谁能识得音……”他歌声高昂,词却婉转,顿时让苏婉灵觉得颇为有趣,正想问他此歌出处,却听见他道:
“这首歌送给二位了,祝你们幸福。”
苏婉灵顿时便默然无语,苻坚倒是从容自在,言笑晏晏地接下了祝福笑道:
“那就多谢何老板美言了,相信我娘子也会很快原谅我的,是不是,媳妇儿?”
“……”苏婉灵已经无力和这下流无耻的流氓计较了,只能低头喝闷酒。喝了几杯后,何老板还有事,两人便告辞离去。
一路无话地逛着集市,气氛有几分尴尬的沉默。苏婉灵只觉得浑身好不自在,却丝毫不想开口理会身旁这个人,正想着要不要先回去时,冷不防却见一堆的小屁孩拥了过来,一群孩子围着两人,将两人围在中间,尔后开始唱歌:
“人生欢爱时,少年新得意。一旦不相见,辄作烦冤思……”小孩子的声音清脆稚嫩,唱这样的歌本是不合时宜的,偏偏却让苏婉灵觉得不自在。和苻坚靠得越来越近,胸口深处的那处地方似乎也越发失控。女子抿着唇,极力平息着这异样的感觉,一堆小孩却已经唱完,蹦蹦跳跳地在讨赏:
“哥哥姐姐,我们要吃糖……”
呸!一群坏事的小屁孩,给你们吃个鬼啊!苏婉灵在心底暗自嘀咕,一旁的苻坚倒是大方,从身侧荷包里掏出几块碎银分发了出去,还笑道:
“拿去买糖吃吧。”
“谢谢哥哥。”几个小屁孩哧溜一下就跑得没影了。苏婉灵却气得浑身直发抖,终究忍无可忍,怒吼道:
“苻坚你个混蛋!那些银子也有我的份的!”
苻坚倒是毫不在乎,依旧笑得好不要脸: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不也是我的吗。人家小孩祝福我们了,你好歹大方些好吗?媳妇儿?”
最后几个字终于彻底打断了苏婉灵最后的底线,让她忍无可忍,只能无比悲愤地气沉丹田怒吼道:
“你大爷的媳妇!谁是你媳妇啊!”
这话声音不小,引来了不少路人好奇观望。苻坚倒是从善自如,桃花眼笑得颇是多情无奈,对着好奇的路人解释道:
“我媳妇和我闹别扭了。”
于是,不少人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只气得苏婉灵想吐他一脸血。
最后,只能愤愤回了玉雕坊。苻坚那阴魂不散的东西还一路跟着,直气得她恨不得暴打他一顿才好。
只是想到大街上动粗也未免太难看了,所以只能勉力忍耐下来。回到玉雕坊,却见方才还冷冷清清的玉雕坊里竟然来了不少人。玉雕坊的工人、酒庄的何老板、那群小屁孩还有不少街坊邻居竟然都聚在这里,见到她后,便一同开口唱道:
“朱日光素水,黄华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郁如此,情来不可限。吹漏不可停,断弦当更续。俱作双思引,共奏同心曲。”
这么多人合起来唱这一首歌,震撼自是不必提的。苏婉灵已经完完全全地愣在了门口,实是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像个傻子般地怔愣在门口时,却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乐声。回过头去,便只看见苻坚双手捏着一片桃竹叶,多情的桃花眼含笑地望着她。
那乐声便是从他口中流泻而出的,配着大家正在唱的那曲歌谣,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别致意味。
苏婉灵一时怔怔然地不知该如何反应,歌谣已经唱罢,苻坚放下了手中的桃竹叶,微勾着唇浅笑,竟是说不出来的风流英俊:
“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一会复周年。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这是一首这里人都会唱的折杨柳歌,只是此刻从苻坚嘴中传出来却仿佛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意味。
男子已经渐渐向她走了过来,尔后在她三步之外停住。负手而立,男子笑得志得意满,端的是年少英俊,深情款款:
“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丫丫,你可愿同我揽草结同心?”
这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苏婉灵早已完完全全地怔在了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却只对上他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多情风流,却只看着她而已。
身后那些人已经开始忍不住囔囔,无一不是叫她快些答应他。她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苻坚为了这次准备几乎求遍了所有人,只为能哄得她开心,还特意去寻了这些歌谣来。又同人学习如何用桃竹叶吹出曲子,如此用心良苦,就算真有什么大错,也该原谅的。
苏婉灵听着听着,竟觉得有几分好笑。目光移向眼前的英俊男子,便见他俊脸亦有几分微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突然小声道:
“你可高兴,丫丫?”
只这一句话,竟是蓦然触动苏婉灵胸口的最深处。她望着眼前英俊风流的男子,只能笑了笑,尔后用尽全力地点头。便也听见他释怀的笑声,仿佛她高兴了,他便也知足了。
她顿时就觉得也许和苻坚这样的人,相知相伴过一生,也未尝不是一桩圆满。
所以她终究开心笑了,静静望着眼前这个英俊亦风流的男子笑道:
“同心不相负。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男子听见她这话时似乎一愣,尔后便垂了眉眼,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温柔:
“那是自然。”
身后那些人听见两人的对话,顿时便都松了口气。几个调皮的小屁孩已经跑了过来,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对两人讨要:
“哥哥姐姐,我们要吃喜糖。”
苏婉灵和苻坚相视一笑,竟是异口同声道:
“没有!”
说完后,两人便相顾大笑起来。笑声欢快,亦是带动了身后的人。整个玉雕坊中处处欢笑,不绝于耳。
在这些欢乐的笑声中,两人第一次感觉到了除夕佳节的意味。同坐一桌吃团圆饭,包饺子,两人还在一向抠门的张师傅手上接到了两个压岁红包。虽然只有几块碎银子,却也弥足珍贵。
苻坚在睡了几个月四面透风的茅屋后,终于能回到温暖的房间里去了。两人隔了这么久共处一室,顿时便都有几分不自在。
苻坚故作老成地喝着茶,英俊的脸上却还是通红一片,暴露了他紧张的情绪。
苏婉灵脸上也有几分不自在,就着烧得正旺的红烛,两人坐在八角桌两旁隔着老远在聊天,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逐渐,外面喧哗的吵闹声也渐渐静了下去。即便除夕有守岁的旧俗,但大多数人都抵抗不了倦意回房里睡觉去了。
反是这一对从未过过除夕的外乡男女,阴差阳错地睡不着觉。干脆便燃着红烛开始守岁。
两人只聊着天也觉得无趣,正巧何老板叫人送来坛酒当作两人共结同心的贺礼。他们便干脆从房里挪了出来,坐在院子里的梅树下喝酒赏月。
冬日的月色颇有几分朦朦胧胧,天气也冷得厉害,不过酒能暖胃。两人几杯下肚,便也渐渐不觉得冷了。
苻坚提议划拳,苏婉灵欣然应战。清幽的月色下,一对男女对饮划拳,衬着白梅暗香,竟是说不出来的别致情趣。
苻坚这些时日经常喝酒,划拳功力竟是越发见长。以前苏婉灵好歹也能和他打个平手,而今竟是处处落了下风。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喝了几杯下肚。
女子头有几分昏昏沉沉,想着这样划拳受制于人终究是不行的。眼眉转了转,便又提议道:
“划拳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行酒令是她的强项,想当年她和孙朝阳划拳时,因为技不如人输得一直喝酒时,便是用行酒令扳回一局的。
苻坚听到她的提议却是略微一僵,脸色有几分迟疑,但终究还是痛快点了点头。尔后,便是一路败得惨不忍睹。
他书本就读得少,脑筋又没苏婉灵转得快,几乎是被弄得毫无招架能力。不过小半炷香时间,就开始频频喝酒。
苏婉灵却玩得越发起劲,最后几乎把苻坚灌得半醉。男子脸色通红地看着她,多情的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暮霭,重重叠叠,越发让人看不清里面最深层的流光。
两人喝酒笑闹,时间便是过得飞快。当听见外面梆子敲响的声音时,这才知道竟是到了午夜之时。
这就算,一年过去了吗?
苏婉灵不由自主回头去看苻坚,却见眼前男子优哉地给两人倒好酒,尔后举杯笑道:
“我听张师傅他们说,新的一年伊始,是要说些吉祥话的,这样来年才会过得顺顺溜溜,没有烦恼。我先敬你一杯,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说罢,举着杯便将酒一饮而尽。
苏婉灵便也笑了,大大方方地举杯,她道:
“那我就祝你龙凤呈祥,吉祥如意。”
说完以后,亦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两人说完吉祥话后,有片刻的沉默。
隆冬的第一场雪却在这个时候慢慢飘落了下来,晶莹剔透的雪花隐含着白梅暗香,扑鼻而来,当真风雅无比。
苏婉灵和苻坚皆长在北国,什么样的大雪没有见过,但这样的新年的第一夜雪景却还是让两人觉得分外迷人。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女子伸出手,似乎想握住那些晶莹剔透的雪花。直到冰冷的雪花从指缝间流逝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动作当真可笑。
雪花又哪里能是握得住的东西,可笑她竟想去抓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真是越发小女孩心性了,她在心底嘲笑自己。却不知为何,竟在这样美丽的雪景下升起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惆怅和感伤。
也说不清为什么,兴许是这一切都太圆满,圆满到她竟觉得害怕。苏婉灵怔怔想着,正犹自出着神,冷不防手掌心却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去。便见自己的掌心多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玦。乍一看去,竟和这漫天雪色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只是握紧手心,却可以实实在在感觉到它的触感。那是流失不了,能真真正正握在手心的东西。
苏婉灵蓦然就安心下来,摒弃了那些惶恐不安。她转头去看身旁男子,便正对上他带笑的桃花眼,静静望着她,如斯深情:
“这块玉玦送给你。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好玉通人性。这块上面刻了我的名字,我的那块刻着你的名字,若是以后我们当真失散了,也可以凭着这个,找回彼此。”
男子说完后,苏婉灵却是欢欢喜喜地笑了,女子用力点头,重重应声,仿佛怕点轻了一点,老天爷就看不到她的决心了。
尔后这些美好,这片刻的欢愉,就又全部都要重新没收回去了。
那是多残忍,多可悲的事情啊。
只是不管她多么诚心希望这一切都能实现,都不要改变。命运却始终遵循着它本来的轨迹,一路前行,毫不回头。
回过神来时,我们已经隔得太远太远。
陌路不相逢,相恨不相知。
临到头来,我们终究也只得了这样的下场。原来这一辈子,你我从来从来,就争不过命!
只是后来的很多年后,他和她都会想起这一日的南朝大雪。
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那是后来再没看过的景色,在两人的记忆里停驻,留恋,荡气回肠。
只是,谁知道,他和她都多想,多想让时光停留在那一夜。
这样就再不会有后来的挥刀相向,血溅三尺。
这样就再不会有后来的伤害欺骗,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