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这样一日一日地过着,很长一段时间,拓跋寔甚至以为这样真的就将是一辈子了。
她被囚在这里,而他陪着她,孤独终老。
只是他终究想得太好,低估了她想离开他的决心。
即便他已一再提防,却从不曾想过,问题会出在那只毫不通人性的畜生身上。
这几日苏婉灵待他太好了,经常留他用膳,说话也不再是那样冷言冷语。有的时候,他都觉得似乎回到了当年两人相依相伴的时光。
所以不免放下戒备,不免忘记了和他朝夕相对的女子从来就不是什么软弱好欺的角色。
那日苏婉灵留他用膳,难得有了几分兴致,便说要喝酒。
他虽觉得不妥,但终究是舍不得这极好的气氛,便叫喜宝去拿了两坛好酒过来。两人移桌到院外的杏树下,划拳喝酒。
夜风有些冷,眼前人却太让人迷醉,竟让他分不清到底今夕何夕。
只是终究还是留了个心眼,所以不敢贪杯,只喝到微醺。
偏偏苏婉灵却像是兴致很好,一直喝一直喝,喝到最后大醉,又哭又笑。
后来是夙瑶来劝才好不容易让她罢了酒觞,几个伺候的人合力将她送回房里休息。拓跋寔却总是有些不放心,也不回宫了,只说今晚在这宿下了。
几个伺候的宫侍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夙瑶脸色有几分难看,迟疑了半天,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对他道:
“殿下,太子妃我来伺候就好了。不用劳烦殿下了。”
“没事。”拓跋寔只是淡淡摆手,心底的疑虑也放下了几分。夙瑶竟然这般排斥他留下,想必今晚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酒喝得不多,却还是有些懒怠。也没精力再去多想什么,他只对几个伺候的宫侍淡淡吩咐道:
“都退下吧!”
夙瑶似乎还有几分迟疑,但喜宝却是个机灵的。已经笑着将她半请半拖地带下去了。
清冷的宫室里顿时就只剩下他和婉灵两个人,红烛烧得正旺,层层叠叠的芙蓉帐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曳,而那女子便躺在暖帐之中,微合着眼,似梦非梦。
“婉灵……”他忍不住轻声叫唤她的名字,慢慢伸手,轻触她微烫的脸颊。
这般轻细的抚摸却似乎惊动了酒醉的女子,她有些不适地扭动了几下,纤长的眉突然便轻蹙了起来,片刻竟是迷迷糊糊地开口道:
“阿寔……”
男子一愣,没有想到女子还会这般叫他。在这样酒醉的时刻,如此温和,像是毫无芥蒂地叫他的名字。
他陡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多么怀念这个名字,阿寔。清清淡淡的音调,偏偏却显出几分旖旎暧昧的亲密。
“我在,婉灵。”他轻声回应她,女子却仿若未闻,只是眉蹙得越发紧了,声音也变得有几分模糊不清。拓跋寔凑近了,才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音调:
“阿寔,阿紫……”
他愣了愣,不知道女子究竟在说什么。正一头雾水间,却陡然听见女子的声音突然拔高,尖厉的,像是一把隐含锋芒已久的利剑,顷刻刺出,刺得他遍体鳞伤,尸骨无存:
“阿紫!”
女子话音一落,拓跋寔便只看见雪白的一团猛然向他扑了过来。还来不及反应,手臂上便感到了细微的疼痛,尔后越来越痛,越来越痛。那种痛,锥骨铭心,几乎要虐杀了他。
而本来该是酒醉的女子却慢慢坐起身来。
苏婉灵看着他,眼神很冷,很厉,透着刻骨凉薄,几乎要凉进他心底。
而他终于明白,自己是着了她的道。原来她刚才叫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阿寔,而是阿紫。
阿紫,那是召唤那只畜生袭击他的暗语。
可笑他竟以为,那是年少的她在唤他,那是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证明。
拓跋寔怔怔地想着,手臂很痛,却痛不过心底那慢慢泛起的凉意。
闭着眼,再睁开时,便感觉到几分凉薄的雾气,而女子始终只是冷冷望着他,那双灵动的杏眼里再无年少时半分情谊。轻轻开口,她说:
“拓跋寔,你早该料得到有今天。”
“是啊。我早该明白的。”他苦笑着回话,手臂的疼已经慢慢渗透到四肢百骸,尔后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麻痹,他竟连动也动不了。
而苏婉灵已经慢慢起身,披着床头摆置的猞猁裘。她漫步走到男子身前,抬头与他平视。男子俊美的面容似乎有某种隐忍的伤痛,雪貂的毒应是已经侵入肺腑,所以让他本来白皙的俊美面庞越发惨白,从来红艳的薄唇亦变得枯灰。偏偏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望着她,好看的丹凤眼里含着明明白白的祈求:
“婉灵,不要走。”
“不走?”女子仿佛听到了一个万分好笑的笑话,勾着唇笑得如斯明媚,偏偏眼神里含着的却只有刻骨的恨意:
“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下?”
“还有我啊。朝阳死了,还有我啊。你若这般恨我害死了他,那我便把自己的命还给他!这样还不够吗?不够吗?!”男子的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发出的声音喑哑得厉害,透着某种绝望的悲伤,让闻者动容。
偏偏女子的表情依旧平淡,眼神的恨意亦不减半分。她只是敛了唇边那快意的笑,再开口,便只有凉薄寒意,刻骨疼痛:
“我早就和你说了,你比不上朝阳。生时就是如此,又遑论死后。”
女子说完这句,便再不和他多言,只几步向门口走去。却听见身后拓跋寔拼尽全力的声音,他被雪貂的毒侵入不轻,此时即便用尽了全力,声音也依旧软绵绵的。偏偏却似乎疼得厉害,几近哽咽的有几分少年时的委屈:
“婉灵,你别走!”
“……”女子根本不回应他,只是镇定地向门口走去。她今日也喝了那碗酸梅汤,但好在喝了这么些时日,总算有了几分抗药性。可即便如此,她也要拼尽了全力,容不得半分差错,才能逃出这里,逃出这个禁锢着她的囚笼。
而身后男子的声音终究变得凄厉,带着刻骨恨意,明明是诅咒的话语,却又像是一场无望的哀求:
“婉灵!走出了这里,你绝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
女子终究停住了脚步,微侧着脸,她并未回头,而声音似乎也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宫室里,夹杂着深夜寒风,刻骨凉薄:
“你这样的爱,我原就不想要。”
说罢,再不和他纠缠。她只是绝步走出寝殿,徒留拓跋寔一人疯了似的苦笑:
“对啊,你原就嫌弃得很。可笑我竟以为,能捂暖你。”
清寂的宫室里,唯有男子一人的笑声在空空落落地回荡,尔后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究消逝不见。
所以终究也会有人知道,在这偏冷的烟波浩瀚楼里。如此尊贵的代国太子竟然会如此失控,哭得像个孩子。
苏婉灵走出寝殿,便看见悄悄四处打量的夙瑶。今日拓跋寔留宿在她这里,已经把一众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连守门的侍卫也不例外。门口夙瑶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顿时舒了口气,扬起手中的令牌,赫然便是拓跋寔身边贴身小太监喜宝的那块:
“喜宝被我打昏了。小姐,这是我给您找好的内侍衣裳,您换好就快走吧。”说完,她便巴巴地看着她,一副明显催促的模样。苏婉灵迟疑了很久,终究还是道:
“夙瑶,我想了许久,我们还是一同逃出去。我有把握……”
“小姐,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提这个!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守门的侍卫大多不认识你,却是认识我的。我若跟着你,只会成为累赘。不如还是留在这里,兴许太子殿下顾念着原来的几分情分也不会为难我的。”
“可是夙瑶……”苏婉灵欲言又止,有些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阿寔会放过她,这样的可能只怕太小了。何况,今日她已惹恼阿寔,若夙瑶继续留在这里,难保阿寔不会对她做什么。
苏婉灵满心思虑,只觉得越发头疼。而眼前这个自小就同自己一起长大的丫头却是笑了,她本是如此贪生怕死的女子,说出来的话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
“别可是了,小姐。我们说好的。机会难得,可别白白错过了。”
“夙瑶,我……”
“放心吧,小姐。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我还等着和你再见。所以,不会轻易死去。”
“夙瑶,你一定要保重!”苏婉灵深深吸了口气,最终只能说出这句话来。而那个自小就跟着她的丫头也终于敛去了脸上的笑容,眼里依稀泛着泪光,她说话,如此郑重其事:
“小姐放心。”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苏婉灵便去换了那身内侍服。拿着夙瑶在喜宝那偷来的令牌,说是奉了喜宝的命令出去有事要办倒也是一路畅通无阻。
很快便出了宫门,又趁着夜色隐匿在盛乐城之内。只待清早集市一开,便立时用银钱买了匹马和干粮。尔后一路西行,却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帝师山是万万去不得的,拓跋寔对她执念已深,万不可能会放过她。去了只会害了苏家满门。
而这天大地大,自己竟然不知道究竟该去哪里。苏婉灵想到这里不免就有些心灰意冷。
又想到自己从东宫逃出来时如此重伤了拓跋寔,拓跋什翼犍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她想到这些,便只觉得越发头疼。现而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这天大地大,总有能容她的地方。
想到这里,苏婉灵又觉得心绪好了几分,便这样且行且看,走走停停。
要不是自离宫后便一直被人到处搜寻追杀,这样的日子倒也难得有几分畅快。
只是被追杀久了,她倒多了几分机智和敏捷。凭着这几分才智,倒也让她躲过很多险情。这晚她回客栈房里睡下不久后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不安之余,也来不及想清楚。她只是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包袱,趁着夜色,悄悄出了房门,却并不走远,只是躲在转角处细细看着。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几个明显侍卫打扮的代国男子跟着客栈老板一同走了上来,那客栈老板指着她的房间,笑得谄媚无比:
“几位军爷,就是这里。”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原是那老板今日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只是他们闯进去见到没人,必定是知道她逃了。
藏在这里,迟早也得被发现,现在逃出去的话却不知道是不是这家客栈已经被包围了。
苏婉灵心思动得飞快,却没一条好计策。眼看着那几个侍卫就要出来了,她终究不再迟疑,小心翼翼地踮脚离去。
走到二楼时,却见一间房门轻掩,明显没关严实。
她不再犹疑,快步闪进那间客房里,尔后躲在床底下。静观其变。
她声响明明不大,却似乎还是惊动了房里的主人。那人正在沐浴,隔着一扇半透明的大理石插屏,声调也有几分冷冷的:
“谁?”
苏婉灵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听过。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却听见外面好大一声声响,尔后便响起乒乒乓乓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口叫嚣:
“开门,搜查逃犯!”
苏婉灵一惊,只觉得自己这次该是命不久矣。不想却听见一声轻笑,淡淡的,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
“什么逃犯?竟有本事跑到本王的屋子里来?”
苏婉灵一愣,却听见门口那几个侍卫似乎也发觉了什么,片刻安静后,便响起门口侍卫恭恭敬敬的声音:
“原来是秦国的苻坚王爷,小人们失礼了。”
“无妨。”苻坚只淡淡说了一句话,门口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那些侍卫离开了。
等那些搜查的人都离开后,苏婉灵才觉得自己舒了好大一口气。
正犹自在床底惊魂未定时,却听见外面又传来好一阵响动,苏婉灵一愣,便听见脚步声慢慢向她这边靠过来,尔后便正对上一个很是熟悉的英俊面庞,赫然就是大秦国的那位风流王爷苻坚:
“出来吧,太子妃。”
苏婉灵只觉得头大如斗,磨蹭了半天,外面那人倒是耐性好得很,也没催促。片刻,苏婉灵才灰溜溜地从床底爬了出去,苻坚已经穿好了衣裳,一身品红色的锦袍,边角勾着银丝,一看便价值不菲,当真符合他那风骚的性子。
苏婉灵暗自在心底嘀咕,面上却笑意吟吟:
“王爷,又见面了。”
“是啊。”苻坚似笑非笑,轻轻抿了口茶,英俊的脸上一脸揶揄:
“只是想不到太子妃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当真凄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