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被茶泼到的地方皮肤都红肿起来了,也不敢呼痛,只急急忙忙跪倒在地,向着拓跋寔不断磕头求饶:
“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
拓跋寔狠狠吸了几口气,似乎还是无法平息下来,半晌才怒道:
“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带着你们的脏东西给本太子滚!”
“是,是……”两个丫头忙不迭地磕头,力气大得额头上都已现了血迹。听见拓跋寔这样说,也不敢去擦上一把,只急急忙忙抬着笼子,就想退了出去,冷不防却被苏婉灵叫住:
“等等。”
在场众人均是一愣,苏婉灵却只是对着那两个丫头道:
“把东西留下吧。”
“……”几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反应。苏婉灵倒也不恼,又倦怠地重复了一遍:
“把东西留下来。”
“可是婉灵……”拓跋寔这回算是听清了,刚想说点什么,便被女子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那清淡的一眼仿若有形,直刺得他心口发苦,而女子接下来的话语虽浅淡,却字字珠玑,皆不肯轻易饶恕他:
“怎么了?现而今我收个自己的东西也不成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也对,不过是个被囚东宫的废太子妃,哪来的资格收什么东西。可笑却是我不懂事了,只当自己还是昔日那个苏婉灵呢!现而今,命都不是自己的,又何况东西。”
女子冷冷淡淡的几句话,却字字直刺拓跋寔心口深处。有心想辩解,却发现自己不知该从何说起,所以最后只能深深吸气,唤她的名字,仿佛那是此生唯一的一点慰藉:
“婉灵,你不要这样子。”
女子却丝毫不曾理会他,只自顾自地道:
“既然殿下不喜欢我收下,那便罢了,把东西拿下去吧。”她淡淡吩咐着,杏仁眼里倦怠深重。
拓跋寔却是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片刻才能自如笑道: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若真喜欢,收下便是。”
苏婉灵听见这话亦只是冷冷淡淡看他一眼,毫无诚意地挑唇轻笑,她道:
“既如此,那便谢殿下宽容了。”说完后,再不看他,只淡淡地看向红玉和另一个丫头。两人也都是懂事的,当即便将笼子重又放下,行完礼后,疾步退了出去。
苏婉灵方才一直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此时倒是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那个纯金打造的华丽牢笼前俯下身,她一双杏仁眼静静平视着笼子里的雪貂,见它深紫色的眼眸有气无力地盯着她,平白生出几分虚弱和楚楚可怜来,心中倒是升起几分怜意。
忍不住便想伸出手去摸摸它娇小的头,却见那雪貂瞬间炸毛,龇牙咧嘴地亮出森森利齿,顿时让她伸出去的手微微一滞,拓跋寔已经几步走到她身前,见到她的动作顿时便急了,从来对她温言细语的男子语气间竟有几分厉色:
“你做什么?不说了它野性未驯,你就不怕它咬你吗?”
“你怕吗?”面对他如此的疾言厉色,女子却只是答非所问地问了他一句。男子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见她又道:
“罢了,我也不想知道这些。我有些倦了,想回房休息。”
“那我明日再来看你。”拓跋寔明明有些不舍得,却也不敢多说话,只温温和和地说了这一句后,便转身离去了。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一旁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夙瑶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姐,你做什么要收那只雪貂。你明明知道,二小姐送你这只雪貂的意思是笑话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婉灵一眼瞪得不敢再说下去。女子见她消停了,也不急着解释。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静静喝下去后,只觉得茶叶末里的苦味几乎从舌尖泛进心里,她才笑道:
“好歹也是她一番心意,我若不收,岂不是太不给她脸面了。”
“可是小姐……”
“行了!她既然送来这玩意儿给我解闷,那我便如她所愿物尽其用,好好解闷一番,最好闹得这东宫不得安宁才好。”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一字一顿,顿时让夙瑶一怔。
回过神来时,却见自家小姐已把冷茶喝完。用手绢细细擦拭了唇边茶渍才慢慢吩咐道:
“叫几个人把这雪貂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可是……”
“怕什么。这整个烟波浩瀚楼便是一座大的牢笼,又何必再造个笼中笼拘着它。”说罢,她已起身,再不多言,只恹恹地回房睡下了。
翌日,拓跋寔再来烟波浩瀚楼时便见那雪貂被放出了笼子,只用条金链子锁在殿门外,链子颇长,能让它四处攒动。苏婉灵还在旁边给它竖了块牌子,上书八个大字:猛兽出没,小心被咬!
此时,这雪貂便懒懒躺在这秋日的阳光下翻着肚皮晒太阳,来往的宫娥皆小心翼翼地避开它。
看见它这副唯我独尊的样子,拓跋寔倒是有几分哭笑不得。却见苏婉灵亦躺在院外杏花树下的贵妃榻上懒懒晒着秋日暖阳,半合着眼,手中的美人团扇放在胸口的位置上。
贴身伺候她的夙瑶、暖冬都不在她身旁,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拓跋寔几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见她并无转醒的迹象,便伸出手慢慢描绘她的眼眉唇角。
杏仁儿似的眼眸,眉色略淡,鼻子小巧挺翘,唇却浅薄。
古人说,薄唇的人皆是薄情之辈。但为何,她偏偏不是如此。
婉灵,若是你对孙朝阳的情能凉薄几分。我们,不就都要好过许多。
拓跋寔怔怔地想着,蓦然却是苦笑。略叹了口气,他忍不住在心底嘲讽鄙视自己。若当真如此,也许他就不会这样非她不可,求而不得了吧。
只是婉灵世间只有一个,若当真如此,便再也不是他想要的苏婉灵了。
他正犹自想着出神,假寐的女子却已醒了。有几分吃惊地望着他几乎要挨到她脸上的手指,女子的表情先是迷惑,反应过来后便多了几分防备。
拓跋寔心中苦笑,却也不敢放肆,赶紧将手收了回来,同时俊美的脸上也扬起一如既往的笑容:
“你醒了。”
“嗯。”女子对他还没放下防备,人却有几分倦怠,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勉强靠着贵妃榻倚着上半身:
“夙瑶她们人呢?”
“不知道,我来时便只看见你,那些个贴身伺候你的丫头倒是一个也没见着。”
“哦,估摸着是看午后秋乏,找地方歇息去了吧。”苏婉灵淡淡说着话,一点也不在意,只把玩着手中的美人团扇,仿佛怕晒似的用团扇遮住眼睛,微仰着头,看杏花树上支离破碎的苍穹。
拓跋寔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却陡然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好。沉默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寻到话头,问道:
“说起来,你怎么把这畜生放出来了。不说它野性未驯,若是咬人当如何是好?”
“我有在旁边竖告示。”苏婉灵伸手指了指雪貂旁那块立着的让人哭笑不得的告示振振有词,尔后又道,“何况阿紫它总要认主,若总关在笼子里,只会让它野性越厉。恩威并施,方是驯兽之道。”女子说完后,灵动的杏眸又看了他一眼,仿佛话中有话。
拓跋寔却只做未觉,只淡淡笑着附和她道:
“婉灵说得极是。”
尔后再不提那雪貂,只和她天南地北谈天说地。两人毕竟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有许多话可聊。
何况拓跋寔有心讨好,苏婉灵亦没有太驳他面子。两人侃侃而谈,竟也聊得很是尽兴。
苏婉灵还难得留他在楼里用膳,竟还叫了夙瑶、暖冬去准备了他喜爱的菜,留了他在烟波浩瀚楼里用膳。
直到月上柳梢头,他才告辞离去。苏婉灵早已倦了,也不送他,只回房休息去了。
日后几日,拓跋寔再去烟波浩瀚楼,苏婉灵都对他和颜悦色的。虽再不复往昔那般殷殷相对,但好歹也不会再拿冷脸对着他。
偶尔两人说到开心处,也会再展笑颜。一如那几年,她是他的太子妃,而他以为会这样一直到老。
拓跋寔对这样的日子倒也颇为知足,有的时候去早了,就能看见苏婉灵带着暖冬、夙瑶在驯兽。
苏婉灵似乎颇为喜欢那只雪貂,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紫,对它很是上心。
日日驯兽,竟也见了成效。那阿紫虽然对着旁人还很是排斥,动不动就龇牙咧嘴,但已然是认得苏婉灵了。
苏婉灵叫它时,它会迈着四条小短腿奔了过来,也肯让苏婉灵为它顺毛。拓跋寔几乎是亲眼见证着它从一开始的龇牙咧嘴变得渐渐乖顺。有趣之余,却也似乎慢慢在心底升起一股希望。
这样野蛮的兽也能被驯化,那么是不是苏婉灵也终有一天会爱上他?
毕竟她余下的半生将要一直面对的人都只有他而已,她再不甘愿,也逃脱不了这重重的枷锁。
再不情愿,也只能看着他而已。
一年不行,那么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她总有一天不得不屈服,不得不遗忘,不得不和他相伴终老。
因为这世上,除了他,她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旁的人了。
拓跋寔怔怔地想着,心满意足之余,又升起几分模糊的可悲来。这种可悲就仿佛渗水的画布一般,色彩鲜艳,画风清朗,偏偏已变得模糊不清,难以抓住。
只有如此逼迫,她才可能爱他。
但若她真能爱他,那么自己这一生,也算圆满了一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