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王刘渊灭西晋后,北方陷入分裂时期。
其间,质子拓跋什翼犍趁纷乱之世,自立为王,称国号为代。兴水木,勤养兵。代国之内,四海升平。
然乱世之中,岂有完卵。
代国在建国之初,遭邻国秦国来犯。边关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什翼犍知后大怒,称我大好鲜卑男儿岂能坐以待毙。遂亲点兵十万,遣前锋将军孙宇,镇北将军李勋带兵出征。
出征之日,他于盛乐城之上,敬酒一杯,誓曰:
“我鲜卑大好男儿无贪生怕死之辈。本王于盛乐之上待尔等凯旋,再痛饮一番!”
三军士气大震,城下立盟,举臂高呼,不胜不归!
与此同时,代国盛乐城内,帝师苏子亭之女苏婉灵好梦正酣。冷不防却见一只硕大王八立于眼前,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将她侵吞下肚。
婉灵遂大怒,心道从来只有我吃王八的份,何来王八吃我的道理!顿时气沉丹田,一巴掌拍得又狠又稳。
只听王八嗷的一声惨叫,声音却耳熟得紧,听着竟是自小伺候自己的夙瑶。苏婉灵一惊,顿时梦醒。
眼前哪还有什么王八,只有自己的贴身丫头夙瑶苦着一张脸,泪眼蒙眬、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小姐……”夙瑶似有无限委屈,皆被她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直接切入重点问她:
“什么时辰了?”
“刚……刚过辰时。”夙瑶说完这句话见她脸色一变,便身手敏捷地双手抱头连退数步,似怕被打般号叫着解释:
“小姐,奴婢冤枉啊!我有叫你起来的,是你自己不肯起来,不关我的事啊!”
“我有说怪你吗?”苏婉灵白了她一眼,见她似乎舒了口气,便对着她挑眉一笑,尔后陡然沉下脸来道:
“不过二十年的女儿红,酒力可不小。孙朝阳,你够狠!”
“小姐,女儿红是孙公子灌你的……”夙瑶见苏婉灵对着她磨牙,只能小心翼翼地提点道。却见自家小姐笑得越发灿烂,一副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模样,实是让她心底生虚,果然片刻便听见她道:
“是啊!孙朝阳拿酒来,你负责配合嘛!给我倒的是二十年的女儿红,给他倒的是掺了水的假酒。你们这一唱一和,双‘贱’合璧,搭配得可真是天衣无缝,算无遗策。甚好,甚好啊!”说到最后几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眼看着她就要恨不得亲自动手打人。夙瑶便赶紧反应迅速嘭的一下跪在地上,接着就开始假惺惺地扯着嗓子号:
“小姐,实是孙公子淫威太甚。奴婢迫于无奈,不得不从啊……”
“没事,你怕什么。”苏婉灵被她号得头疼,只能安抚之:
“我又没说怪你。”说罢,还对她温婉一笑,仿佛刚才咬牙切齿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夙瑶却是不信,一脸怀疑地看着她,期期艾艾只蹦出俩字:
“当真?”
“当真!”她无比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起身下床,她道,“帮我梳洗容妆吧,梳个简单点的发式,不用戴头饰的那种。”
夙瑶见她果真没怪罪的意思,顿时喜笑颜开,讨好地挨了过来,她奉承道:
“小姐果然仁慈,不愧为再世菩萨,普度众生!”
“呸!你才普度众生!姑娘我可从没想过要去出家!”苏婉灵啐她一口,面露不忿之色。
夙瑶见马屁拍在马腿上,顿时便乖乖不说话了,只服侍她在菱花镜前坐下,持了篦子和头油,替她细细梳理起来。苏婉灵一头青丝细而杂幼,很难梳拢在一起。但夙瑶手巧,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完全打理好了。
因着方才她已说过今日不戴头饰,所以只简单地将她所有发丝全部拢好梳髻。样式虽清爽,但远远看着却像男子发式。
夙瑶本想帮她重梳,无奈苏婉灵嫌麻烦不肯,便只能讪讪作罢。
好在换上一身绫罗锦缎,也是一副世家闺秀的样子,夙瑶便没有太在意,哪知不过就是这样稍一疏忽,就出了大事。
午膳后,苏婉灵照旧例要小憩半个时辰。夙瑶不敢打扰,便趁着这段空闲时间自行去休息了一下。
回来时,却发现自家小姐还是未醒。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她只能进屋去唤她起来。
哪知牙床上的被絮丝毫未乱,而自家小姐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过只有梳妆台上的菱花镜下压了一封未曾封口的信笺,正面小楷篆篆,正是她家小姐苏婉灵的字迹。
夙瑶总算明白为何小姐让她梳简单的发式,想是一早就筹备好了。想到待会禀报一家之主后的反应,不由就有些肝儿疼。
一脸苦大仇深地捂着心肝的位置,她也只能在心底咆哮一句:
“小姐,你是混蛋!”
待夙瑶把苏婉灵离家之事禀告给苏府当家后,便见一屋子人脸色各异。管事的苏夫人贺兰氏优哉品茗,见上座老爷面色难看,亦只是冷冷一笑,而后意有所指地对着自己生的那一双儿女刻薄道:
“我早说好好的女孩儿去读什么书,看看学了这么些年,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怎么离家出走,这要传出去,我们苏府的面子往哪搁啊!”
她本就是苏子亭续弦,自是不待见原夫人秦氏留下的苏婉灵。可是无奈老爷从来便是疼宠秦氏留下的那一双儿女,而自己生养的那两个又是不成器的东西,这些年来处处被打压,心中早就颇有积怨。现在难得苏婉灵出了这桩事,她自是乐得落井下石。
只是她话音刚落,坐在老爷下首的长子苏寒山便沉了脸色,也不看贺兰氏,他只是起身对着上座苏子亭道:
“出了这种事情,是我这个做长兄的管教不严。爹若要怪罪,寒山愿意领罪。只请爹好歹看在小妹年幼丧母没人教管的份上,莫要责怪她。”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气得贺兰氏脸色通红,她当然知道苏寒山是什么意思。说到底便是怪她这个后娘没有管教好苏婉灵。只是他也不想想他那妹妹的刁蛮性子,那么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霸王,谁管教得好?
贺兰氏气得咬牙切齿,却发作不得。苏子亭又想到亡妻,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淡淡吩咐道:
“寒山,遣几个人去找你妹妹,务必要把她找回来。”
只是话虽这样说,他也知道现在怕是找不回那顽劣丫头了。想到这就更是头疼,见苏寒山应下后,便倦倦挥了挥手,此事算是揭过了。
却说苏婉灵换了一身男装后,牵了她前些日子备好的马匹和一个装满银子的小包袱就出了盛乐城。
但她并未随着大军行军的痕迹追去,反而另辟小道,绕了远路。
其实也不过是担心她家老狐狸派人来追,虽然她留信说是崇尚江南名士之风骨,故而辞家离去,想去江南看看。
但是个人都知道,她这些不过是托词。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舍不得孙朝阳,所以必要跟着大军一同出征。
好能陪在那个男人的身边,一辈子,不离不弃。
盛乐城外不远处有家茶肆,里面老板娘的煮茶堪称一绝,声名远扬。
苏婉灵早有耳闻,苦于家中管之甚严,一直没有机会见识。正巧趁着今日离家也能来品尝一番。
驱马到了茶肆外,将马儿交给一旁的伙计。她便自行下来,进了茶肆。
本想要壶好茶,饮罢再去赶路。却见茶肆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少年郎背对着她在温火煮茶。
她愣了愣,只听少年郎轻笑着说话,却是个熟人:
“小兄弟一路舟车劳顿,可有雅兴来尝尝在下的手艺?”
“既然公子盛情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她已大步向前,走到那少年郎身前,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
先闻香,后饮茶,小抿一口后便笑赞道:
“果然好茶。”再看那少年郎丹凤眼轻轻上挑,满脸得意之色,便打趣一句,“阿寔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手艺,我竟然不知道。”
“非是我手艺长进,实是这煮茶之水乃是上品,取于高山之上,晨露之间。加之小火慢煮,即便手艺如我,也能烹出一壶好茶。”
少年郎同她絮絮说了一通,见她始终只是笑意淡淡地看着他。便止住这个话头,低头煮茶,他的声音亦是清淡如风:
“婉灵不辞而别。苏大人很是担忧。”
“那你现在是来抓我回去吗?”苏婉灵对着他眨了眨眼,颇有几分娇俏之色。顿时便让眼前的少年摇头失笑,把玩着自己如墨的青丝,少年郎的声音也是漫不经心:
“怎么会?”说到这他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俊美的脸上便露出一丝狡黠之意:
“我是来陪你一同去追大军的。”
“你……”
“很奇怪吗?我早和父王说过,这次出征想一同前去,无奈父王不答应。所以我只好自行出宫,想不到竟能在此处遇见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不辞而别,我爹很是担忧?”
“这……”少年似有些词穷,见女子始终只是淡淡地笑着望着他,便干脆承认道:
“好吧。我是知道你离家出走,不放心才追过来的,但你大可放心,我绝不逼着你回去。你想去见识江南名士之风骨,我便为你撑舟湖上送你去。你想去找孙朝阳,我便万里涉水陪你去。只一点,你万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说罢,又是一笑,容颜殊丽。
说也奇怪,鲜卑一族本都是马上男儿,个个身强体壮,面目威严。偏这拓跋寔却是生得长眉凤目,鼻梁挺直,下颌尖尖不说,就连肤色也莹若白雪,生生便是男生女相,艳若桃李。
所以他这一笑,却是让苏婉灵迷花了眼眸,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见拓跋寔眯着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不由得便有些窘迫,片刻才不自在地道: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们便一起走吧。不过先说好,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你要一力承当,不能牵累我啊。”
“那是自然。”拓跋寔又是一笑,端的是绝代风采,生生妖孽至极。
面对此景,苏婉灵也只能避开目光。心中哀叹一句:为何这小子,这些年竟然长得越发好看了呢?
两人在茶肆内饮完那壶茶后,便起身上路。
依着苏婉灵本来的打算,是想避开她爹的追捕后,便尽快去赶上大军的行程,找到孙朝阳,而后再一起上路。
但拓跋寔却说这样不妥。不说其他,只怕她现在赶上大军行程,找到孙朝阳,依照那厮的性子,也非得把她送回盛乐城不可。
她一想也对,便问拓跋寔该怎么办。谁知他竟拍着胸脯保证,他认识路。等到大军行到对战边关时,他和她再一起混入军中去找朝阳。饶是朝阳再不甘心,也不能立时送他们回来。
苏婉灵听完后也觉得此计甚妙,便开开心心地应承下来。
两人一路游山玩水,赏花看鸟。一路行来,却也颇为惬意。
只是十几日后,两人早已到了代国边境,却依旧未见到大军半分踪迹,苏婉灵才觉得事有不对。
拓跋寔似乎还想继续坑蒙拐骗下去,但苏婉灵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对象,所以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他:
“阿寔,你究竟认不认得路?”
“自然认得。”男子还是挑着丹凤眼笑眯眯。却终在女子越来越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好吧。我是忘记了。”
“拓跋寔!”见他承认得如此爽快,苏婉灵气得咬牙切齿,狠狠瞪着他,一副恨不得吞了他的模样。却听见他振振有词地道:
“所以婉灵,我们不如先回盛乐城,待大军凯旋,自然能再见到朝阳。”
“要回你回,我自行去找就是。”苏婉灵被他气得怒极反笑,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语,便再不理会他,转身就走。
拓跋寔却也急了,赶紧抓住她,还欲再劝,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纷杂的声音。
他一愣,苏婉灵已率先回过神来,一把抓着他,便往身后的密林深处躲去。
现在他们身处在代国边关郊外,却也正是秦国边境。而今两军交战,这里战火纷飞,混乱不已。
就怕这荒郊野岭,有山贼埋伏,凭她和拓跋寔两个,只怕难以逃出升天。不过山贼求财,只要把随身的银子都给了出去,想必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只是没了银子,再去找朝阳,便难于登天了。到时候便只能和拓跋寔一同回盛乐去了。
苏婉灵在心底默默算计着,却见外头出现的那队人明显都不是山贼。
反而全是一色的军装打扮,骑着大宛名马,手持长枪,精神十足。竟是交战之国秦国的人!
苏婉灵心中大惊,和一旁的拓跋寔对视一眼。两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盼能躲过这一劫。
但那队秦国士兵明显不急着走,在外面四处搜寻了一遍,便有一人对着中间那个笑得一脸痞意的男子道:
“王爷,这里并未发现有人的踪迹。”
“急什么。”那人身着石榴红衣裳,腰间别着把六角合欢扇,此时痞痞一笑,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苻坚的耳力何时出过差错,八成是听见动静躲起来了。这里林深草厚,定是躲进林子里去了。给我搜!”
“是!”周遭的秦兵齐声答了一句,便往林子深处走来。
苏婉灵只觉得全身都被惊出一身冷汗。想不到外面这人就是秦国的风流王爷苻坚。相传他明明是个草包,只知风流玩乐。
而今一看,竟是和传言不符。
只是按照现在的情形,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两军交战,哪里会留活口。说出身份来,倒也许有一线生机。
但只怕会被押作俘虏,何况阿寔身份尊贵,若是落到秦军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苏婉灵脑子转得飞快,却没一条好的脱身之计。眼看着秦兵越来越近,心几乎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冷不防却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按住手。
她一怔,回头只看见拓跋寔俊脸坚毅,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偏偏唇色苍白:
“婉灵你放心,我定护你周全。”说罢,他就欲起身,却被女子反手狠狠一把按住。
苏婉灵脸色虽苍白,但神色还算镇定。微微抿唇,她道:
“你别自作聪明。我有办法。”说罢,伸手解了发髻,一头青丝便云散而下。
她现在还做男子打扮,这般一散发,却颇有几分别致韵味。拓跋寔看得不由一怔,反应过来时,女子已翩翩然站起身来,而后对着渐渐呈包拢之势过来的秦军轻巧一笑,道:
“我听着声音就像是王爷,想不到真是。这荒郊野岭也能遇见,看来妾身和王爷还真是有缘了。”
她说得仿佛和苻坚已相识多年,一派雍容不迫的气度倒是让马上的苻坚挑了挑眉。男子望见他时,似乎愣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便颇有些兴致地望着她,男子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
“怎么听姑娘的语气像是认识我?可惜苻坚记性不好,倒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姑娘了。”
“王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您和大王子来代宫,妾身唱过一曲《墨离殇》。王爷不记得了吗?”
苏婉灵表情依旧镇定自若,微微笑的时候颇有几分傲气,倒是让苻坚看得怔住。
稍愣了片刻,他便哈哈大笑,朗声道:
“原是念旖眉念姑娘,本王失敬,未认出姑娘,原是本王的过失。”
“王爷客气了。”苏婉灵淡淡说了一句,便听见苻坚道:
“只是不知念姑娘好好的盛乐城不待,来这乱世之地作何?”
“乱世之地必有名曲,我原是和我的琴师来此盼谱琴曲,不想遇见王爷,也是机缘一桩。”苏婉灵不慌不忙地说着,指着身旁的拓跋寔道:
“这是我的琴师,莫离。”
苻坚饶有兴致地看了两人一眼,微眯着一双桃花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片刻,他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苏婉灵,说出来的话亦带了几分深意:
“本王曾在代宫内听过姑娘的一曲《墨离殇》,这些年亦是念念不忘。不知姑娘可有雅兴,能再唱一次给本王听听?”这话却是在试探了,拓跋寔有些紧张地蹙眉,见身旁苏婉灵依旧不慌不忙,淡淡一笑,她道:
“王爷恕罪,妾身自唱曲以来便有个规矩,一月只唱三曲,否则嗓子便要毁了。这月妾身已唱过三曲,实是不能再唱了。”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苻坚也不好再挑毛病。略一沉思,终究似乎还是决定先姑且信她是真正的念旖眉,所以便客客气气地道:
“既然如此,那本王便不再勉强姑娘。只是经年一别,本王王兄苻生对姑娘亦很是挂念。今日能得见姑娘,实是本王三生有幸。本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念姑娘能随我回一趟秦国,见一见本王王兄苻生,也好了他一桩心事。”
“这……”
“念姑娘放心,我秦国虽在蛮夷之地,却也懂得怜惜佳人的道理。这一路,本王必以礼相待,绝不唐突姑娘半分。”他言辞切切,似有无限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