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山办事颇有些效率,不过一月余,便遣人来告诉苏婉灵事已办妥,现只欠东风,便能安然无恙地将她送出宫去。
苏婉灵颇感慰怀,这些日子便称病窝在朝凤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拓跋寔来看过她几次,但都让她以妾身病重恐有不洁给打发了回去。
拓跋寔亦无法,只能每日在她宫门前站上半炷香的时间,尔后打道回府。
很快秦使将要回国,苏寒山悄悄遣人来告诉她,他会趁着秦使回国一片混乱时,设法将苏婉灵送出宫去。让她现在先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苏婉灵淡淡应下,依旧称病不见外人。
八月初七,秋分。
雨蒙蒙地下了一日,秦使于这天告辞回国。
什翼犍率着大臣王子皆来送别,做足了东道主的样子,很有国君风范。
苻坚以清酒三杯敬之,端的是风度翩翩,英姿飒爽。
代国大臣夹道欢送,苻坚骑在枣红色骏马上,微眯着眼看下去,却不见那个女子,唯有拓跋寔一人独独站在那儿,抿着唇,俊美无双的面容有几分浅淡的憔悴。
苻坚心底暗笑一声,面色却不动分毫。又和什翼犍客套了几句,便率领着一众秦使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送走秦使,什翼犍在虚华宫设宴,殿请代国大臣。
苏婉灵依旧称病不曾出席,拓跋寔便带了苏婉嫣同去赴宴,不承想歌酒正酣,却见宫侍急急忙忙来报:
“不好了,大王,太子……”
“怎么呢?”什翼犍正是得意之时,冷不防见人冒冒失失闯进来,顿时有几分不喜。
却见那宫侍跪地不断磕头,说话虽然有几分颤抖,但好在还说得清楚:
“是,是东宫,东宫走水了……”
拓跋什翼犍脸色大变,下首拓跋寔已经站了起来,也不顾什翼犍还在,厉声喝问:
“你说什么?”
“东宫走水了……”
“好端端的怎么走水了?”拓跋寔厉声喝问,那宫侍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拓跋寔干脆不再理会他,只急急向什翼犍告罪离席,便急急赶往东宫。
好在虚华宫离东宫并不远,拓跋寔赶往东宫时,便见熊熊大火已快烧到正宫。一旁灭火的宫侍说这火烧得稀奇,竟是从太子妃所在的朝凤宫烧起来的。
拓跋寔一愣,几步就想朝里冲,却被身后紧跟过来的喜宝死命抱住:
“太子,使不得啊使不得!”
“放开!”拓跋寔几乎都有些咬牙切齿,大力想甩开喜宝,无奈却被他死命抱住,怎么也甩不开,眼看着火势越大,拓跋寔一双俊美的丹凤眼都有些微微发红,咬着牙,颤抖地道:
“放开我!婉灵,婉灵在里面!”
“太子,太子你冷静些。这火来得蹊跷,太子妃如此精灵剔透的一个人,未必还会在里面的。说不定早逃出来了……”
“逃?”拓跋寔似乎被提醒了什么,本来几近疯狂的面容有了几分清醒。冷冷望着东宫里的熊熊大火,他喃喃自语。
“对!她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在得知一切后什么也不做!”
“太子殿下……”喜宝看着眼前男子有些陷入疯魔化的表情,有些害怕地唤他。拓跋寔却是怔怔地望着大火出神,片刻,才沉声吩咐:
“去把御林军都给我叫来,再把我的青玉弓取来!”
喜宝见他表情凝重,不敢耽误,赶紧跑去办了。
等事情都办妥后,拓跋寔带着御林军便赶往东宫后门,果见苏婉灵带着夙瑶正想逃出宫去。若自己晚去一步,想必她们早已跑了。
苏婉灵也看见了他,却只是无声无息地笑了。身旁的夙瑶似有些害怕,喃喃唤她:
“太子妃,我们……”
“我们逃不出去了。”她接过她的话头淡淡说了一句,便见重重黄金甲后拓跋寔一身玄紫衣装,左手持青玉弓,右手握羽林剑。端的是绝代风采,衣袂飞扬。
他静静看了她良久,半晌才一字一顿地问道:
“婉灵,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不逃?”她反问他一句,却见他俊眉轻蹙,似痛心至极,片刻才有些迟疑地问她:
“跟着我,做我的太子妃不好吗?”
苏婉灵听见这句话,几乎要冷笑三声。笑自己的无知天真,笑拓跋寔的惺惺作态。所以最后,竟真的笑出声来:
“跟着你?拓跋寔,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卑鄙小人!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出这样的话语。我跟着你?做你的太子妃?只怕朝阳他在天有灵,泣血三尺,也万万不肯再原谅我!”
说完这句话以后,却见对面男子的面容稍有些变色,唯那一双丹凤眼依然清俊,直直地看着她,似深情无限:
“原来你已经知道他死了。”
“是啊!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他是死在你和你父王这两个卑鄙小人的手上!我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骗我!拓跋寔,这两年你惺惺作态,做的那些好事,我全都知道。”
“是,我是做过很多事。可天下人都有资格来骂我。只有你苏婉灵没有!”拓跋寔狠狠指着她,俊美的脸上露出个仿佛痛到极致的神色,颇为狰狞。
而他对面的女子只是笑,放肆地,不顾一切地大笑出声:
“我没有资格!拓跋寔!我就让你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资格!”说完这句话,苏婉灵手腕一翻,便见一把镶嵌着细碎宝石的弯刀已经横在她如玉的脖颈前。
她冷冷地看着他,明明恨到极处,却又痛快无比:
“放我走!”
“不可能!”男子几乎想也不想地就立时回道,而眼前的女子只是笑,笑容凄绝而悲伤:
“是吗?”她淡淡地说着话,手中的刀已入肉三分。殷红的血顺着繁复的刀纹缓缓流下,似一场祭奠悲歌,永无尽头。
站在她对面的拓跋寔却只是缓缓闭眼,突然拉弓上弦,玄铁的箭头直直对准女子的眉心。蓦然却露出个无比温柔的笑容来:
“你若真想死,不如死在我手上。”
说罢,弓已拉到满弦,一触即发。
苏婉灵看着眼前杀气逼人的俊美男子,似在权衡他是否真的狠得下这个心。微一恍神,对面男子的弓箭已换了势头,竟是直对着她握刀的左手,一支羽林箭放得又快又狠。
她猝不及防,只看见锋利的箭头直直对着她而来,竟是忘了反应不躲不避。回过神来时,箭头已穿透她握刀的手腕。入骨三分,却是卡在她脖颈旁侧,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失力地垂落下来。她只觉得手腕疼得厉害,眼前的男子却似已经完全放下心来,淡淡对着身旁的御林军吩咐:
“抓住她。”
几人蜂拥而上,将她五花大绑。她完全失了反抗的能力,那一箭似把她最后积蓄的那点力量也消耗殆尽,现在的她不过是我为鱼肉,任人刀俎罢了。
待他们将她重重绑好后,拓跋寔才深情款款地走上前去。静静看着她,男子俊美到肖似女子的面目仿佛含了无限深情,她却只觉得恶心至极。
“滚!”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吼出这一个字来。
男子却充耳未闻,缓缓俯下身。他持起她血流不止的左手手腕放置唇间轻轻一触,殷红的血便狠狠印在他艳若桃李的薄唇间,邪肆若鬼魅。
而他只是勾着唇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他的声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却是再也掩藏不了他的得意狷狂:
“婉灵,我终于可以好好抓住你了。”
“……”
“这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费好一番周折,才抓住苏婉灵。他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女子一脸愤愤地怒瞪着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只淡淡地挥手,趁着势头还没闹大,让一众御林军把她送回宫去。苏婉灵却不断挣扎,听见他的吩咐后,便冷声笑道:
“朝凤宫已经被我一把火烧了,你以为我还会乖乖回去做你的太子妃吗?”
拓跋寔却只是毫不在意地浅笑,略勾了唇,他绝美的丹凤眼里似燃了一簇不灭的火:
“对啊,朝凤宫被烧了,你也不能住了。既然如此,便住我的寝殿去吧,反正你我本是夫妻,同床而眠才更适合吧。”
“你!”苏婉灵被他一番话说得俏脸通红,杏仁似的眼眸含了无限怒气。拓跋寔却丝毫不在乎,淡淡挥手,让御林军把五花大绑的苏婉灵带走。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回东宫,便陡然听见大肆的喧闹声,饶是拓跋寔再镇定,此时脸色也有几分难看了。苏婉灵却是冷冷笑着,循声望去,便只看见自家的亲妹子苏婉嫣陪同着代王拓跋什翼犍一同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成群的御林军。
拓跋寔脸色虽难看,太子之礼却不能不尊,已经率领着一众御林军齐齐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大王万岁。
而苏婉灵只是冷冷看着眼前代王,见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看着眼前场景,鹰眼里精光四射:
“寔儿,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父王,儿臣……”
“你别急着说,让你的媳妇儿说。”什翼犍淡淡打断拓跋寔的话语,伸手指了指苏婉灵,冷冷道。
拓跋寔便不敢再答话,只能低头不语。却听见苏婉灵放肆大笑起来,瞪着眼前积威已久的男人,她竟丝毫不惧:
“我要逃宫!我不做这个劳什子的太子妃了!”
“婉灵!”见苏婉灵如此出言不状,拓跋寔有些急。却见自家父王并不动怒,什翼犍只是轻轻挑了挑眉,脸上笑容不减分毫:
“哦?为何不想做了,阿寔欺负你了吗?告诉父王,父王帮你做主。”
“呸!”苏婉灵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
“你们拓跋一家皆是假仁假义、忘恩负义之辈!我苏婉灵耻与你们为伍!”
“放肆!”她话音一落,就听见什翼犍一声大喝,脸上笑容尽敛。冷冷瞪着眼前女子,冷声道:
“苏婉灵,你目无尊上,该当何罪?”
“哼!杀忠臣,诬贤良。你这样的君上有何好尊!”女子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顿时让什翼犍脸上神情更冷,厉声道:
“朕杀忠臣,诬贤良?苏婉灵你好大的胆子,敢如此对朕说话!”
“我就说了又怎么样?”女子死死盯着眼前的王者,一脸的视死如归,寸步不让。顿时却听见什翼犍哈哈大笑起来,不再看苏婉灵,他只是冷冷斜着眼看向后方,声音似笑非笑:
“苏太傅,你看看你教出的好女儿!”
此话一落,苏婉灵顿时大惊。伸着脖子努力向后看去,便见自己的爹爹苏子亭带着五花大绑的苏寒山慢慢走了过来,一向高大的身躯竟有几分佝偻:
“老臣有罪,教子无方,求陛下恕罪!”苏子亭声调凄凄,已带着苏寒山走到了什翼犍身前,尔后惨然跪下,用力磕头。
“老臣教子无方,致使这两个小畜生犯下如此大错,求陛下责罚。”说罢,连连磕头。那声音让苏婉灵听着都觉得瘆得慌。
什翼犍只是冷冷看着,见苏子亭磕得头破血流才淡淡道:
“太傅请起。”
苏子亭不敢违命,只能蹒跚起身,让一旁被绑着的苏婉灵看得热泪盈眶,忍不住便出声唤道:
“爹……”
“你这逆女!”苏子亭看见她便恨得有些牙痒痒,咬牙怒视着她道:
“老夫就是对你太过娇宠,才惯得你这么无法无天,竟敢作出如此事来!这便算了,你哥哥老老实实的一个人,竟也被你教唆得这般欺君犯上!老夫恨不得从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苏子亭说到激动处,便不断咳嗽,沧桑的脸被呛得通红,衬着两鬓白发,更显憔悴不堪。
苏婉灵心中酸涩难当,也不敢去反驳她爹。只能讪讪低头不语,转眼却见自家亲哥满脸青紫浮肿,想是被盛怒之下的苏子亭打得不轻。
饶是如此,苏寒山依旧不见半分责怪自家亲妹的神色,只是肿着张脸微微苦笑,一副哥哥帮不了你的模样。
苏婉灵看在眼里,心中更是难受。却听见拓跋什翼犍看够戏后,似笑非笑地开口道:
“小辈年幼不懂事,太傅不必如此动怒,保重身体要紧。”
“陛下……”
“只是火烧东宫,却不得不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傅说是不是?”什翼犍问得漫不经心,话语间却均是让人不得反驳。
苏子亭伺候他已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深深吸气,他道:
“陛下所言甚是。”
“苏寒山纵妹行凶火烧东宫,削去其官职,一生永不许其入仕。”什翼犍话语虽轻描淡写,但寥寥数语便毁了苏寒山的前程。
苏婉灵大惊,苏寒山和苏子亭却仿佛早有所料,表情并不见得如何失措。尔后什翼犍又继续道:
“至于太子妃苏婉灵,既然你不想做这太子妃,朕便成全你!废其尊号,打入冷宫。另,太子夫人苏婉嫣品德俱佳,升为太子妃好了。”什翼犍话音方落,拓跋寔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住磕头为她求情:
“父王息怒,太子妃年少不懂事,求父王息怒……”
“寔儿,你这是做什么?”什翼犍似乎也没料到拓跋寔会反应这般大,本来成竹在胸的脸色僵了一僵。而方才还一脸喜意的苏婉嫣也愣住了。
拓跋寔却是固执跪在地上,深埋着头,语调坚定:
“太子妃年少不懂事,多有得罪父王的地方,求父王息怒。”
“她已不是太子妃了。”什翼犍冷冷回道,神情颇有几分厉色。拓跋寔却仿佛全部豁了出去一般,孤注一掷地道:
“儿臣此生只认她这一个太子妃!”
“阿寔,你!”什翼犍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但见自己儿子眼神坚定不让分毫。终究也只能无奈叹息。
“罢了。这次便随你。但若还有下次,就由不得你了。”
“谢父王!”拓跋寔舒了一口气,喜形于色地道谢。但什翼犍再不理会他,带着一众御林军转身走了。
而经此一事,帝师苏子亭请辞,大公子苏寒山削去官职一生不得入仕,太子妃苏婉灵囚于东宫烟波浩瀚楼不见天日。
曾经在盛乐城里荣极一时的苏家,自此没落。
苏婉灵被五花大绑丢在烟波浩瀚楼时,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看着自己顶上飘曳的芙蓉色帐顶,眼眶酸涩,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传来响动声。尔后拓跋寔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重重黄金甲还没脱下,混着室内摇曳的烛光,晃得人眼睛发疼。苏婉灵有些倦怠地侧过脸,但只是片刻就被人用力捏住脸转了过来。
拓跋寔依旧是那张俊美到仿似绝色美女的面庞,一双丹凤眼直直盯着她,透着点薄凉清冷的味道,仔细去看,却能看见里面跳动的那一簇火苗。烧过一切,最终尸骨无存。
男子面无表情,但苏婉灵却是第一次觉得面对他时心底瘆得慌。身体控制不住想向后躲闪,却被他用力钳制住下颚。拓跋寔静静地望着她,蓦然,俊美无双的面上却扬起个格外妖邪冶艳的笑容,艳若桃李:
“婉灵,你躲什么?我是阿寔啊。”
“你滚开……”苏婉灵听出他的声音不大对,开口朝他吼时,身子也忍不住地往后缩。
可她退,男子便进。一退一进间,最后竟把她逼到床脚之间,脸旁是被微风吹拂着摇曳的芙蓉帐,眼睛直直地对着是男子冷静却隐含歇斯底里的俊美面容。苏婉灵只觉得自己仿似要被逼疯,感觉到男子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打在她脸上,尔后和她的呼吸相溶交缠。被风散去,却再也,再也分不出彼此。
苏婉灵此生第一次觉得如此危险,女子的直觉警告着她,让她害怕得不可自抑地轻轻发抖。但身体被制,逃无可逃。而把她逼到如此绝境的,竟是她如此相信的与她青梅竹马的拓跋寔。
她觉得害怕之余,又不免有些难受。
男子却越逼越近,微微埋着头,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女儿香。他俊美的一张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婉灵,为什么要猜出来。为什么不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朝阳他死了,死了啊!”
“是啊,正因为他死了,才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苏婉灵即使被逼到如此,说起这个,却还是犹自倔强。狠狠瞪着眼前这个自己如此熟悉的男子,她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竟从那个俊美无忧的少年长成如今的模样。
杀伐决断,狠厉无情。满口谎言,却是一局套一局。他如此厉害,可笑她竟不知道原来他有如此大的能耐,又哪需自己为他担心,害怕他拿不下那太子之位?
她冷冷地在心底想着,只觉得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地方越来越冷。
静静望着眼前这个几乎让她认不出来的俊美男子,她只觉得满心悲哀。
男子却离她越来越近,仿佛有几分迷醉地望着她。他开口,虽然面无表情,但话语中满是哀求:
“婉灵,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你觉得这可能吗?”苏婉灵冷笑一声,笑他的天真,和自己那该死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