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瑶总算回过神来了,一把抓住自家小姐,语气颇有些不情愿:
“太子妃,你去看她做什么啊。咱们和她,又不好。而且当年,她还想害死你呢。”
“嗯。你说得对。所以我才去看她。”苏婉灵淡淡说了一句后,已经甩开夙瑶的手,几步走出了凉亭。
夙瑶无法,只能一起跟了过去。
楚秋宫是东宫最偏僻的一处废宫,地方小不说,因为没人打理,更是荒草丛生。
苏婉灵她们到的时候,只听见最里面的殿里传来李良娣的歌声。她声音本就尖厉,这调子又凄凄惨惨的,回荡在这冰冷的宫室里,颇有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夙瑶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还欲再劝。却见苏婉灵面色冷漠,毫不犹豫地就往楚秋宫深处走去。夙瑶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两人进了楚秋宫后,便见主殿之上,几个守着李良娣的老嬷嬷在不断厮打她:
“闭嘴!不准唱!你给我闭嘴。”几个老嬷嬷约摸也是被李良娣那首诡异的歌给吓到了,下手毫不留情,只盼能让眼前的女子闭嘴。
李良娣明明已经痛得俏脸扭曲,歌声却还是断断续续地从嘴里传出来,衬着她那凄惨的嗓音,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夙瑶和苏婉灵有些怔然地看着这一幕,竟然忘了去阻止。直到那边有个眼尖的老嬷嬷看见了她后,才赶忙停下了手。
慌忙跪在地上行礼,几个老嬷嬷都有些惴惴不安。
但苏婉灵并无怪罪的意思,让夙瑶把这几个老嬷嬷都带了下去。她独自一人看着眼前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子,只觉得世事多舛。
李良娣虽然披头散发颇有几分狼狈,但在昔日敌人面前却还是想勉强保持一丝曾经的骄傲。所以她只是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说话。
苏婉灵亦注视着她,片刻后从怀里拿出绢子包好的几块点心递给她道:
“你吃吧。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
然而她的点心还没递到李良娣眼前,就被她狠狠一挥手打落在地:
“不要你假好心。”
苏婉灵怔怔看了一会儿落了一地的点心,片刻竟然点头道:
“对,我是假好心。只是你要想清楚,现在的你拒绝了我的假好心,还能得到什么?”
“苏婉灵你!”李良娣似乎气急,纤长的手指怒指着她,鬼魅般的脸显出几分憔悴和虚弱。
“你要记住,你已经不是那个荣宠东宫的良娣了,背后也没有那个权倾一方的将军世家了。现在的你只是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没了我的假好心,你觉得你能活多久?”
苏婉灵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语气浅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李良娣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片刻才仿佛自嘲般地笑道:
“荣宠东宫?不要笑死人了。拓跋寔从始至终,就不曾爱过我半分。什么太子宠妃万千宠爱,全他妈是放屁。拓跋寔不过是在做戏给人看!”
听她说得如此透彻,苏婉灵也升起几分惆怅。不再答话,她只是看着昔日不可一世的女子发了疯般的狂笑,笑到最后眼泪都流了下来,也顾不上擦擦。
等她笑够了,终于停歇下来后才问道:
“不知太子妃屈尊降贵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苏婉灵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是想来问你,你当初是不是真的有孕?”
“哈,哈哈,哈哈哈……”李良娣又笑了起来,边笑边哭,像个疯子。
“你说呢,太子妃?你说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欺骗整个代国?你说我怎么没事好端端地要去紫英宫找你那好妹妹的麻烦?我怎么在你那精明妹妹眼皮底下安排细作?你说呢,太——子——妃?”最后几个字,仿佛说得字字血泪。让苏婉灵怔愣了好久,却听见李良娣放肆大笑道:
“我实话告诉你,那天是你那好妹妹请我去她的紫英宫的!是你那好妹妹穷尽心计,想整死我啊!”她大声哭笑着,本来娇俏的一张脸现在却状若鬼魅。苏婉灵顿时明白了些什么,有些沉吟地蹙眉,她终究还是继续问自己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当年真的是孙将军贪功,紧追秦军才会让全军覆灭吗?”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李良娣顿时有片刻安静。继而又疯狂大笑起来,女子狠狠看着她,笑得歇斯底里,仿佛快意至极:
“你竟然不知道!苏婉灵!你竟然会不知道!拓跋寔没有告诉你吗?他明明这么爱你,怎么会不告诉你?所谓的急功近利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真相是大王下令,灭——孙——家——满——门!”最后几个字她说得轻柔低缓,一字一顿,顿时让苏婉灵受惊般地退了一步,几乎是立时就开口反驳:
“你胡说!”
“我胡说?你去问问拓跋寔啊!他这么爱你,肯定会都告诉你的。告诉你当年就是他献计,让孙家父子去做诱饵引秦军精锐之师出战,告诉你他是怎么害死他的好兄弟孙朝阳的……”
李良娣的声音越加凄厉,苏婉灵却不敢再听,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身后却传来李良娣凄厉的大笑,若诅咒一般,让人不得安怀:
“苏婉灵,你这辈子机关算尽不曾积德,日后必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苏婉灵你等着,你等着!”
身后的声音若缠人的鬼咒,追逐着她,如跗骨之毒,再也解脱不了。
苏婉灵逃也似的回到朝凤宫,坐在梨木贵妃榻上却久久也不能平静。
片刻,她几乎是被电着似的跳了起来。挪到书房,叫夙瑶准备纸墨,思虑了片刻后,便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而后用朱砂封口,交与夙瑶嘱咐道:
“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我哥。记得,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见她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夙瑶也不由提起了精神。郑重点头应道:
“太子妃放心,我一定会把它亲手交给大公子的。”
苏婉灵这才舒了口气,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
“记得瞒着暖冬。”
这话一落,夙瑶脸色顿时有些怔愣。正想细问,却见自家小姐一脸疲惫,终究把话咽了下去。苏婉灵打发走夙瑶后,只觉得今日紧绷的神经有了些微的放松。喝了碗酸梅汤后,便回房休息去了。
夙瑶把信送到苏寒山手上后,不久苏寒山便找了个由头入东宫来看苏婉灵。
两人先是在朝凤宫的正殿里捡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聊了片刻,苏婉灵便找了个理由屏退了一干伺候的宫娥。等正殿的雕花门扉紧锁后,苏寒山便忍不住道:
“小妹,究竟出了何事?”
“孙朝阳死了。”苏婉灵亦不拐弯抹角,只淡淡几个字便让苏寒山蹙眉叹了口气。不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子,敛眉叹息。
苏婉灵却明白了什么,勾着唇嘲讽般地质问道: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大哥。”
苏寒山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苏婉灵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冷冷一笑道:
“那大哥是不是也知道,当年孙将军一家惨死的真相呢?”
苏寒山一惊,见婉灵面色坚毅,知道左右也是瞒不过的。便只能苦笑道:
“其实也是我和爹猜的。孙家锋芒太甚,会得此结局也实属平常。”
“锋芒太甚?”仿佛这是四个可笑至极的字,苏婉灵咬着唇冷冷地笑,而后道:
“就因为这四个字,就因为拓跋什翼犍的一念猜忌。孙家就要被灭满门!”
“苏婉灵!”苏寒山几乎是色厉内荏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向疼宠亲妹的长兄表情第一次这么骇人:
“这话再让我听见第二次,我就打折你的腿!”
苏婉灵先是愣了愣,而后冷冷一笑,一字一顿,皆是嘲讽:
“帝师苏家,果然一门忠烈!”
“苏婉灵,别忘了你也姓苏,你也是苏家人!”苏寒山仿佛怒到极致,清俊温和的一张脸上青筋直跳。偏偏自己那不懂事的妹子却只是冷冷地笑,放肆又让人心疼。
心中叹气,他也知道自家妹子现在正在气头上。正想着要说什么好言劝慰她,却听见她轻轻浅浅笑道:
“多少英雄付笑谈,说得好,果然说得甚好。”
“婉灵……”苏寒山有些担心自家妹子,却见苏婉灵突然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灵动的一双杏眼里满是哀戚。
“哥,帮我逃出这里吧。”
“什么?”苏寒山已经完全愣住了,手却被自家小妹用力握住。像小时候受了欺负一般,她将头埋进他温暖的胸膛,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哭腔和倦怠:
“帮我离开这里吧。我待不下去的。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婉灵……”
“哥,帮帮我……”
“……”
最终还是屈服在自家亲妹的眼泪里,他淡淡答话,只一个字,却仿佛有千斤般重量:
“好。”
两兄妹商量好具体事则后,苏寒山便告辞离去。独留苏婉灵一个人静静倚在梨木贵妃榻上,仿佛怕冷似的双手抱膝,灵动的一双杏眼里却再无半分神采。
她怔怔地,怔怔地看着虚空的前方,突然就想起当年还年少时,她和朝阳、阿寔一同在花园里胡闹戏耍的场景。
明明还是鲜明如昨的欢声笑语,怎么眨眼间就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了呢?
苏婉灵不太懂,真的不懂。
只这眨眼而过的十几年,一切都变了。
朝阳离世,阿寔反目。而当年信誓旦旦说好永远不变的东西早已变得残缺不堪。
从前看书,书上说忽而一梦少年老,再回首已物是人非,世间凄凉事莫过如此。
当时还不觉得如何,现在想起,终明白前人的心酸。
原来物是人非,当真凄凉至此。
她怔怔地想着,突然眼泪就慢慢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