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苏婉灵应了一句后,便看着大厅内跪着的一干宫人问道,“今日李良娣来访时,殿前伺候的是哪几个?”
几个宫娥低垂着眉眼跪着出列,低头不敢说话。苏婉灵便又道:
“给李良娣奉茶的是哪个?”这次,没有人立时出列。苏婉灵便加重了语气道,“说啊!”
半晌,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娥颤颤巍巍地道:
“是,是奴婢。”
“你今儿个奉茶用的是哪套茶器?”
“是陛下御赐的双耳金樽杯。”小宫娥只想了片刻,便答了出来。苏婉灵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吩咐红玉:
“快去帮本宫把那套双耳金樽杯取来。快!”红玉见她如此焦急,也不敢耽误,小跑着去取茶器。
不一会儿便将那套做工精致的双耳金樽杯取来给她,她拿到手中,细看杯底,果见底部留了一抹淡淡的碧色。不仔细看,竟也看不分明。
她心中大惊,几乎要握不住那金樽杯。想不到这紫英宫里竟然有细作。但眼下却也顾不得这些,先解决眼前事才行。想到这,她便厉声吩咐道:
“给本宫取杯盐水过来。”普通的清水定是洗不干净这杯里的痕迹,只有用盐水才可能消除。
苏婉灵怔怔想着,只觉得胸口跳得很快。勉强定住心神,红玉已将盐水奉了上来。
她赶紧接过,正想倒入清洗,便听大殿上传来一声尖厉的冷嘲,竟是李良娣之兄,方升为禁军大统领的李昌炎:
“太子妃,您这是做什么?莫不是忙着消灭罪证不成?”
苏婉灵看见他便知大事不好,偏生手中拿着的金樽杯如烫手山芋般扔也不是留也不是。见李昌炎一脸怒容冷笑地瞪着她,思虑片刻,便冷声道:
“大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诬陷本宫。”
“本宫?”李昌炎冷冷一笑,似听到一个好笑至极的笑话一般,冷声道,“我给你面子才叫你一声太子妃!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不成!”
“放肆!”苏婉灵杏眼圆睁,本想以气势压人,不想李昌炎猖狂至极,冷冷一笑便道:
“只怕你这太子妃也就当得这一时,明日就怕是阶下囚了。”
“你!”苏婉灵被他激得有些恼怒,咬牙勉力让自己平定下来。却听外面又传来一声响,原是当今太子拓跋寔到了。
夙瑶跟在他身后,急急走了进来。拓跋寔见到苏婉灵和李昌炎对峙的情景,微微一愣,男子先对着一旁的李昌炎温言笑道:
“李统领怎会在这?”
“下官是听闻良娣是自这紫英宫回去后才开始腹痛的,疑有问题,才率人前来。不想才到这里便看见太子妃在洗这金樽杯,只是今儿个却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何劳太子妃亲自动手?”
他问得别有用心,拓跋寔的脸色却越发难看。定定地看着苏婉灵,半晌才道:
“太子妃,把你手中的金樽杯呈给本太子看看。”
苏婉灵一惊,再看身旁婉嫣脸色蓦然苍白。沉吟半晌,还没想出法子来,拓跋寔身旁的喜宝已经小跑了过来双手高举道:
“请太子妃赐杯。”
苏婉灵无法,只能把金樽杯递给他。喜宝又转递给拓跋寔。
拓跋寔望着那金樽杯脸色越发难看,蓦然狠力一掷,华美的金樽杯顿时便摔碎了:
“大胆!”
雷霆一怒,众人均被骇得跪了一地。拓跋寔仿佛气到极致,俊美白皙的一张脸都变成了铁青色,几步走到苏婉嫣身前,他指着苏婉嫣怒声质问:
“苏夫人,你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妾身,妾身……”苏婉嫣早被吓得六神无主,只一味地哭着,语不成调。
苏婉灵顾念着她还有身孕,怕这样会动了胎气,忍不住便道:
“殿下息怒,妹妹还有着身孕……”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方才没有出声的李昌炎顿时又被点着了。他咬牙切齿地狠狠瞪着苏氏姐妹。
“殿下,淑媛亦有着身孕。现在小产,生死未明。殿下,您要为我们李家做主啊!”
拓跋寔顿时有些两面为难,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道:
“来人!先把苏夫人带下去!待本太子回禀父王后,再行发落!”说罢,便有几个太子身边的御林军冲了进来,左右抓住苏婉嫣,就要把她押了下去。
苏婉嫣陡然被抓,受惊不小,脸色苍白地大呼小叫。婉灵知道,若真由着他们去,婉嫣这一胎必定不保。
沉吟半晌,终究还是道:
“住手!”她毕竟身为太子妃,余威犹在,这般高声一喊,顿时让混乱的场面静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殿下,婉嫣乃是本宫之妹,本宫愿以性命相保,此事绝不会是婉嫣所做!”
“婉灵……”拓跋寔似乎也有几分为难,看着一旁势必不肯善罢甘休的李昌炎,她缓缓吸气,终究还是道出最后的下策:
“若殿下实在不信,婉灵愿代妹受过。只求殿下看在她怀有孕的份上,不要为难了她。”
这话一落,众人皆惊。拓跋寔本来铁青的脸色此时却开始转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婉灵,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李昌炎抢在前头:
“太子妃既有如此觉悟,那下官就逾越了!”说罢,已带着人想去绑苏婉灵。只是人还没动,就听拓跋寔一声怒喝:
“放肆!李昌炎,本太子的家务事用得着你来插手吗?你还把不把本太子放在眼里!”这话已经是非常之重了,顿时骇得李昌炎不敢动弹。方才猖狂的形貌也收敛了一些,只忙不迭磕头求饶:
“微臣逾越,殿下饶命,饶命……”
拓跋寔却不再理会他,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苏婉灵。他绝美的丹凤眼里似有无数流光,波光潋滟。仔细去瞧,却又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漠然,寒彻人心。
片刻,他终究移开目光。淡淡道:
“先把太子妃带去楚秋宫。”楚秋宫是东宫冷宫,此话一出,顿时让夙瑶变了脸色,也顾不得其他,正想向拓跋寔求情,却见苏婉灵淡淡摆了摆手,知道自家小姐是什么意思,便只能咽下求饶的话语。
太子身边的御林军已经围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她现在也还是太子妃,御林军顾忌着她的身份,万不敢太过折辱了她,只把她请去了楚秋宫,派了几个宫侍和老嬷嬷看着她。
苏婉灵被囚于冷宫,倒也不如何害怕,反让老嬷嬷弄了笔墨纸砚过来,日日练字,却也好生惬意安适。
过了一段时日后,那日苏婉灵正练着字,却见伺候的几个嬷嬷竟然都退了下去。她一怔,果不如其然地看见李良娣带着自己贴身伺候的丫头嬷嬷,一脸冷笑地走了进来。
“姐姐,我来看你呢。”她才没了孩子,脸色尚还有些苍白。
苏婉灵并不理会她,只扭头不去看她,一副明显不欢迎她的模样。李良娣倒是并不介意,见她不愿看她,便对着身旁一个老嬷嬷道:
“太子妃羞于见人,还不帮我把她的脸摆正过来。”话罢,那嬷嬷便毫不客气地走了上去,抓住苏婉灵的脸就要硬把她扳正。
苏婉灵虽不愿,但想到寡不敌众,免于少受些屈辱,还是配合地将头扭了过来,便见李良娣笑得志得意满地道:
“姐姐也真是贱骨头,非要人请,才肯好好听话。”
苏婉灵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丝毫不理会她。于是李良娣又笑了,这次却也是对着她身旁那个嬷嬷道:
“你看姐姐不愿说话,嬷嬷可有办法,让她开开金口?”
那嬷嬷不看苏婉灵,只垂眉低眼地对李良娣道:
“既然太子妃不愿开口,良娣不如成全她,缝了她的嘴,让她永世不得开口!”
听到她竟有如此歹毒的计谋,苏婉灵顿时大惊道:
“李良娣,本宫还是陛下亲口封的太子妃,你哪来的胆子敢这样对本宫!”
“太子妃?”李良娣冷笑一声,怒指着她道,“你这太子妃这些年来当得名存实亡!而今竟又连着你那狐媚妹妹害死我的孩子,你以为你还能当多久的太子妃?”
李良娣说到这里似乎已怒到极致,走了上去便赏了苏婉灵一巴掌,竟是毫不手软:
“苏婉灵,我本念你这些年老实想放你一马,但你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她一怔,便见拓跋寔穿着银甲白袍,衬着极俊美的一张脸,带着一队御林军杀气重重地冲了进来。
李良娣一行人也都愣住了,拓跋寔却是看见苏婉灵脸上一个巴掌印满身狼狈地站在那儿,顿时大怒,只朗声厉喝:
“来人,把这欺上罔下的贱人给本太子拿下!”手指着却正是苏婉灵对面的李良娣。
苏婉灵越发摸不着头脑,一队御林军已经毫不客气地将李良娣反手拿下,五花大绑。竟是丝毫不在乎她是太子良娣,极尽粗鲁。
“阿寔,这……”她本欲细问,却听李良娣怒道:
“干吗?你们大胆!拓跋寔!你做什么?你给我说清楚!”李良娣奋力挣扎着,拓跋寔脸上却是一派冰冷。
李良娣顿时怒了,大吼道:
“拓跋寔,你别忘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良娣。我爹是当朝的镇北将军,我哥哥是禁军统领。我李家一门荣宠,我还为你怀了个未出世的孩子,若不是这个贱人,若不是她,我们的孩子也不会不保。”
“孩子?”拓跋寔冷笑一声,绝美的丹凤眼冷冷地望着李良娣,无悲无喜,“你还敢提孩子!你这个贱人用假怀孕一事陷害太子妃不说,还害了苏夫人龙胎不保。若非帮你看脉的太医心虚想逃被人抓住,你这贱人还想欺君罔上到什么时候?”拓跋寔字字狠绝,李良娣却愣住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好抵赖!”
“本宫……”李良娣一愣,但才出口两个字就被拓跋寔喝止:
“大胆!本宫这个尊称也是你这贱人能用的!来人,把这贱人给我拖下去!”
他话音方落,御林军已经抓住呆愣着回不过神来的李良娣要拖走。她这才反应过来,凄声厉吼道:
“你们合起伙来害我。拓跋寔,苏婉灵,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不得好死。”
拓跋寔并不理会她,只挥手让御林军快些把她带下去。却听见她的声音越发凄厉:
“拓跋寔!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爹助你在朝中稳定势力,保你太子之位,你却这样对我。你等着,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男子再不理会她的污言秽语,御林军更是加快了动作堵了她的嘴把她押了下去。待一切平静后,他便转身直直盯着苏婉灵。
突然便伸手轻抚她被打的半张脸,苏婉灵猝不及防,来不及躲,便只能愣愣,傻站在那,任他轻抚她的脸。
心中好生别扭,却也不便躲开。只听见他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
“疼吗?”
“不,不疼。”终究还是受不了,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苏婉灵顾左言右地道:
“你就这样贸然抓了李良娣,李将军那边岂会善罢甘休?”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拓跋寔说到这句,笑意却是渐敛,露出几分冷厉之色,看着骇人得紧,“这次,必让那贱人翻不了身!”
苏婉灵被他这样的语气惊得一怔,心底陡然就不可抑止地升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森冷寒意。
自那一次风波后,李良娣被查出玩弄权术扰乱东宫,害得龙脉不保,被剥夺良娣之位,幽禁楚秋宫。而李良娣之父镇北将军李勋被剥去兵权,连降三级,最后更是被囚于府内,与外界隔绝联系。李家长子禁军统领李昌炎无视宫规,挑拨离间,被削去官职,流放边境。经此一事,曾经荣及代国的赫赫世家李家自此一蹶不振,再无兴起之时。
而真正怀有龙胎的苏夫人因为被此事连累,惊动胎气,最终还是没有保住那个孩子,让东宫上下一片惋惜。
苏婉灵虽然总觉得此事还有些蹊跷,却也总没时间去细究。婉嫣因为失了孩子,大病一场,这些日子总是缠绵病榻。
苏婉灵身为长姐又是东宫之主,自然要去好生安抚她一番。这段时日已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日才从紫英宫回来,便见拓跋寔正坐在偏堂等着她。
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他亦清瘦了几分,一张俊脸显得更尖了几分,衬着琥珀色的丹凤眼越发大了起来。
“婉灵……”见她回来,他亦只是淡淡地叫她一声。他方失了孩子,心绪不大好。
苏婉灵也明白,便也难得温言道:
“阿寔,你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没什么,我只是来你这里坐坐。对了,今日秦使来访,父王在永寿宫设宴。”拓跋寔恹恹地答了一句,从位上起身,走到她身旁。
苏婉灵却顿时笑了,赶紧提议道:
“是吗?那这次赴宴把婉嫣也带去吧。她才没了孩子,心绪不好,带她去热闹热闹也好。”
苏婉灵正犹自说得高兴,却见拓跋寔神情淡淡,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道:
“再说吧。”
“阿寔……”苏婉灵还欲再说,却见拓跋寔苍白的脸色越发白了起来。男子静静望着她,片刻才道:
“婉灵,我的孩子没有了。”
“阿寔……”
“你说那孩子会怪我吗?”
“怎么会。”苏婉灵失笑,温言安抚道:
“这些也不是你的错,那孩子会明白的。”
“是的,他会明白的。”拓跋寔也跟着她重复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苏婉灵淡淡叹了口气,却见拓跋寔突然挨了过来。
男子俊美的面容带着淡淡的哀戚和脆弱,声调温慢,惹人怜惜:
“婉灵,我难受。”
苏婉灵怔了怔,最终只能试探着将手慢慢抚过他的头顶,轻言细语:
“没事,会过去的。”
“你说我会不会以后都没有孩子?”
“不会的,你还年轻,又有这么多美貌侍妾,迟早会有孩子的。”
苏婉灵淡淡地说着话,第一次那么轻柔地安慰身前这个同自己一同长大的大王子。而男子只是闷闷地抱着她,看不清面容,便只有声音漫不经心,听不出情绪:
“婉灵,不如你也帮我生个孩子吧。”
“……”苏婉灵愣了愣,有些没回过神来,却听见他继续道:
“你生的孩子我一定会非常喜爱,非常疼宠。我绝不会让他死掉。”
苏婉灵确信自己这回没听错了,赶紧一把将眼前的俊美少年推开,女子有些哭笑不得:
“阿寔,你别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啊。”拓跋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脱口回道,顿时让苏婉灵脸上笑容一僵。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顿时便低着头抿唇不语。
苏婉灵却只觉得一股寒气冷到了她的骨头里,传入四肢百骸,再也温热不起来。冷冷地看着拓跋寔,她的音调听起来又冷又厉:
“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次。”
拓跋寔却并不答话,只是微低了头,露出半张少年俊美白皙的侧脸,咬唇不语。
苏婉灵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语调便多了几分狠绝严厉:
“你说啊!”
拓跋寔被她这样一吼,顿时有些无措。反应过来后,却开始自暴自弃地道:
“我让你给我生个孩子!我让你忘了孙朝阳!我让你好好做我的太子妃你明不明白?”
“拓跋寔!”他声音大,女子的声音比他更大!狠狠望着他,苏婉灵娇俏的一张脸上满是煞气:
“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我成亲时,你在我房里说过什么?你说等来日朝阳归来,你定将我好好归还与他,这样也算不负朋友之托!朋友妻不可欺,你现在是想背叛朝阳,背叛我吗?”
这话着实重了,顿时便让拓跋寔失去了所有的反抗之力。只静静地看着苏婉灵,绝美的丹凤眼里露出个凄绝的笑意。半晌,才缓缓道:
“对,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越见凄厉,他再不看苏婉灵,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因为步伐不稳,还带动了一旁摆置着的八宝琉璃瓶。顿时瓶落,碎了一地。
但他亦丝毫不在乎,只踉踉跄跄地出了苏婉灵寝殿,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苏婉灵怔怔地看着那碎了一地的八宝琉璃瓶,轻声叹了口气。
只觉得头脑越发昏涨,身体倦怠得厉害。
轻微闭了闭眼,舌尖环绕的却终究只是那个埋在心底多年的名字。
朝阳,孙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