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乌鸦一直朝着南边飞,天色越飞越黑。
我站在郊外这个叫余湾的小村庄。它们一直飞舞着,像粉笔擦一般把那些房屋,果园,水稻田边的桑树不慌不忙地擦去,然后,因为不断地朝着村头的巨大的银杏树飞去,停留一会又迅速地滑翔下来,整个黄昏仿佛像一块黑老布似的覆盖着,飘动着的炊烟以及石塘湖的潮湿的水汽纠缠在一起,周围本来就浑浊不堪的景物正在寻找自己在黄昏最适合的形象,在定型或尚未成型之间,一切显得那样的犹豫、随机和无奈。
在我眼前,这些景物慢慢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轮廓。
因为那些鸟仍然在运动着,是我眼中唯一看见的事物,它们反复地飞行是我保持清醒的唯一原因。即使周围的一切成为轮廓,也因为乌鸦的继续飞行而不断地破坏,就如同永远无法完成的一幅油画,画面上有一股癟疫般的气息绵绵不绝地传来。
我的背面是村庄,村庄的不远处是大龙山,山体呈东西走向,黑黝黝的山峰像静止的潮水一般朝着东面流淌而去,这样正好暗合了村庄正前方大约二十多里的长江的流向。
这座几百年的古城就铺陈在这个之间,除了一些隐隐约约的灯光,好像也不复存在了。
现在,乌鸦和古城在我这里迅速变成了统一的概念。
我知道,为什么任何村庄里只要有老人过世,不等有人哭喊,鞭炮没响起来,就立即出现了大量的乌鸦。在平时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天空,迅速就被它们涂污了,并且反复地撕扯成碎片,于是人们的臂膀上很快出现了一道道黑圈,像乌鸦一直环绕的影子,使人们无法承受之重,麻痹,沉静,黯然无声。
这些鸟好像一直等待在土地的某个地方,如同某种植物种子一般,随时随地绽裂,弹射出来,像土地上黑色的咒语,和我们的村庄离得那么近,和我们的死亡融合在一起。
我亲历过许多的死亡。虽然不是我,也都是我了。许多血脉相连的亲人,销蚀在黑暗的大地上,我是他们死亡之后正在死去或尚未消失的部分。
每次注视着乌鸦,心中都充满了一种敬畏感。它们生生不息地飞行着,在我们的前方和上方,本身就表示着一种生命的密码,一种演绎,一种归宿般的暗示与轮回。每当我在凝视它们的时候,就是在打量那个游离于土地和空气之间的自己……因为我的常常地注视,可能也使它们瞬间获得了一种生命必须飞行的意念,同时,也获得了一种迷途之中的方向感。
为什么我一个人行走的时候,常常没有方向感,在万分疲惫的时候渴望有一双会飞的翅膀?而行走的沉重和凝滞充满着不断坠落的感觉,像尘埃一样随物赋形,随风而散。
最近的一次看见乌鸦是舅舅之死。
黄昏之后的灵堂上空突然出现的许多乌鸦,使本来就恍恍惚惚的我显得更加的麻木迟钝。而那个黄昏一直盘旋的乌鸦,突然腾空而起,立即放大了灵堂的虚光,在长江南岸边一个叫香山的地方,—夜通堂透亮的灯光照彻了半空。在那些忙忙碌碌的吊丧的人群当中,我一直在注视着那些乌鸦,黑色的优雅的弧线把渐渐暗淡下来的院落一圈圈缠起来,那么忧伤,那么小心翼翼。那里面有我舅舅的熟悉的容颜和渐渐僵硬的身体,有许多人的啜泣和沉默……又有几只乌鸦飞来,我发现整个屋子,包括露天搭建的灵堂随着它们的飞行缓缓上升着,周围发出微弱的通体金黄色的光,在我眼里就如同刚刚出壳的鸟蛋,透明,脆弱,温暧和冰凉。
一直悬浮在江潮暗起的黑暗里,那么的宁静,迷惘,感人至深,使我慢慢忘记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为什么每个地方的乌鸦都是一样的?
现在在我眼前的是余湾村的乌鸦,即使没有死亡上演,它们一样照常出现在黄昏时分。我想,是不是因为死亡的永恒性,使世界上的乌鸦无法改变?它们顶替着同伴的身体出现在我的面前,颜色是一样,飞行是一样的。
那么这些乌鸦到底有没有死亡呢?
从湖畔那边大量的乌鸦飞过来,就如同许多锈蚀不堪的铁钉从水上腐烂的船板上不断地拔出来,带着水滴,飞过我的头顶,落在那棵银杏树上的瞬间,我听到那些铁钉被猛烈地打进去的声音,那么干脆利落,那么义
无反顾……许多的鸟雀都正在归林,从我身边,从山麓和湖泊的那边,像许多的钉子把我和依然站立的村庄牢牢地钉死在土地上。而这时的土地仿佛完全敞开自己的胸膛,在吸收,在接纳这些飞行着的不倦的灵魂,迅速形成了庞大无边的黑暗。
朝南边看去,城里的灯光一片通明。
今晚,我离开或不离开这个余湾村都无关紧要了,就如同乌鸦从这里飞到那里。
我又见乌鸦,真是件很幸运的事情。因为现在即使在乡村也很难发现它们的踪影。在城里活了许多年,活在没有乌鸦的日子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一种悲哀?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乌鸦全部地从我的世界、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死亡还在,我所有的活着和曾经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亲人一直都在。
最终,是因为泥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