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黄昏,一只黄鼠狼突然出现在我的阳台下方。
我伏在阳台上,整个身体继续倾斜着,俯进黄昏之中。我感觉到慢慢陷入泥沼之中无法呼吸,自己像一节正在湖底淤泥里生长的白藕,发出局部耀眼的白光,无人所知。
我一开始就把这只小动物当成黄昏内部的事物,用视觉形象一再地夸张,当做视觉思维的对象,自然而然就把这个对象迅速改变成了幻觉和幻影。
现在,我注视着黄鼠狼,也在注视着黄昏的本身。它,我,都在黄昏里面。这只小动物活蹦乱跳窜来窜去,迫使黄昏的局部发生了变化。我就像一个十分蹩脚的画家,面对突如其来涌现的意象乱了阵脚,不知所措,更加不知道怎么下笔。画面感迅速呈现、交织、错乱,结构被一再打乱。直到第二只黄鼠狼出现的时候,我才渐渐找到了平衡,当然,这种平衡也只是画面的暂时平衡,我已经感到无能为力。
我的目光来不及跟上它们变化的节奏,常常被定格。它们在我眼前制造了大量的虚光和幻影,在它们迅速奔跑的边缘,立即产生了大量的虚影,黄鼠狼被无限放大着,在空地上立即形成巨大的意象。这是一幅典型的野兽派画面。因为继续的变化,使我的理性判断迅速否定、瓦解。这个黄昏充满着变数,最终令我迷惑不解。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突然带到许多条路上,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只能在两只小动物之间,在它们暂时的距离里保持继续观察下去的可能,它们之外的一切我无法感知,也理所当然充满了未知和混乱。这时,它们安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与它们无关。它们持久警觉张望的姿态,令人生疑,也很快令我对这个黄昏产生了莫名的陌生,渐渐滋生出明显的抵触。我身体内部一根一直绷紧的绳索慢慢松弛,但是,肯定还在那里,没有消失,我稍微感觉松散了一些,或者我已经很快适应。
像面对所有的静物,我很难安静。
“呜”——远处传来火车的鸣叫。初夏的空气本来就闷热烦躁,我立即感觉到一只巨大的爬行动物的躯体无限地膨胀着,那是黑色的,滚烫的,肥硕无比,充满欲望,因为我的阳台离火车站相距遥远的缘故,我在又一声鸣叫中,把火车想象成一条刚刚出土的蚯蚓,朝我努力地蠕动。
楼下,原来是一个废弃的工厂,现在,是建筑工地。因为刚刚开工,所以在我眼里是新鲜的,就如刚刚长出的树苗、花店里新鲜的花蕊、郊外塑料大棚里的草莓或刚刚攀援在墙壁上开出新嫩娇黄的丝瓜花一样。
下午,有人撒下许多石灰粉,在黄昏的肤色上,白癜风一样地刺目。我有种被慢慢灼伤的感觉,对这两只黄鼠狼肯定也是。白色的线条把这个黄昏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像一种禁忌、威慑,充满伤害。两只黄鼠狼站在白线的旁边,许久都一动不动。只是在这个时候,黄昏里的一切慢慢恢复了一种顽固的秩序。
黄鼠狼像陈旧老式的电器按钮,被暂时遗弃在那里,它们再次突然到窜动,使我感觉黄昏里看不见的手指,一直在秘密操纵,非常神秘。我看见两只小动物沿着白色的线条向前方射去,和白线保持着绝对平行的加速运动,在另一道陡然出现的线条面前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甚至能听到不远处街道上紧急刹车声刺进耳膜,尖锐,令人胆战心惊。
黄昏慢慢也恢复了自己的权威性。
就在小动物几乎同时飞奔而去的刹那,我看见后面的总是成为前面一只的影子。它们相互追逐,相互模仿着自己,不模仿其他事物。
我为自己这样充满耐心的观察感到好奇,因为,我从来没有在黄昏中细心观察过任何事物。黄昏.还有阳台下的一切早就没有值得我久久关注的事物。
我慢慢恢复了自我意识。
因为我是一直俯视,眼前的发生一览无余,但是,仍然只是看到黄昏的局部,或者一道掠影。天色正在暗下來,我就像在看一位书法家的现场表演,他乘兴挥毫的狂草,令我眼花缭乱,连贯的或者不连贯的笔法没有理智,却充满不可抗拒的意志和自由。在黄昏特定的昏蒙里面,力透纸背,紧接着两只、五只、无数只黄鼠狼在黑暗夜晚来临前凸现出来,笔墨酣畅,豪气逼人。我打量着它们,像打量任何一幅年久失传的、遗世孤立的书法珍品。难以言喻的感受使我有一种突然发现的满足和惊奇。
世上不是没有美,而是在于我们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有一天,我的老师告诉我这是个错误的观念,因为发现就是思想。世界和思想的本身根本不具备或者不存在美。完全在于自己心灵的感悟,就如同我现在看见的小动物,它们几乎不代表任何美与丑陋,而完全取决于我们自身。如果在别人眼睛里面是丑陋,而在你的眼睛里也许是美好的。现在,这个城市里一定有许多人聚集在街心花园,中心广场,有彩色的灯光,有音乐喷泉,而我仍然在我这里一动不动,在同样时间,同样地关注。
20多年来,我再一次看见黄鼠狼。当然,不是在那里,而是在这里。我熟悉它们的形状,我突然认出了它们,是从它们已经发生改变的面孔上,认出从前的面孔,如果我的记忆不再忠实于我,或者我无法忠诚于记忆,结果都是对黄鼠狼这个可爱动物发生误读、歧解,甚至歪曲。就像我现在看着它们,在看与思考的同时,我和它们,和黄昏一直都在变化不停。
因为我曾经认真观察过它们,现在看来也只是把认真保持了下来。
看,黄鼠狼,我对走过来的儿子说,他随便瞥了一眼:松鼠,明明是松鼠。
看,是黄鼠狼,他立即眼睛一瞪对我说:猫,野猫。看来,人都是以自己的印象和主观意识看待和判断事物。
我突然沮丧起来,我想解释,但是却无从说起,如果黄鼠狼什么都是,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没有参照物,我也无法把这个废弃的工厂与它们逻辑地联系起来,如果这里是深山老林,是古老的大宅,才具备可能性,才能有假设的条件和合理性。
许多事情都是无法解释的,也无须解释。无法解释的事物又该是什么呢?多少年前,我天天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看来,黄鼠狼的重新出现真的与我曾经的失去直接有着必然的理想,那么,失去逻辑又该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就像这个世界,这样黄昏,这个时间里的我,现在是面对突然出现或者消失的动物,因为充满着偶然和随机,以及许多不确定的多种可能和假设,我想,永远没有了结果。
我现在是站在没有结果和逻辑的黄昏阳台上,继续观察着那对黄鼠狼。
它们这时站在那里,不可能永远站在那里。明天或者后天,这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是工地到楼房的变化,人类的破产,废弃和重建与黄鼠狼永远无关。
黄昏时分的黄鼠狼充满着逻辑的混乱。我在黄昏的内部,它们也在,正在一起呼吸着这个城市特有的、国家大型炼油加工厂散发出的液化气浓郁的臭味。我盯着它们,在这块目前还是废弃厂房的空地上,像松鼠,像野猫,像一切的野生动物一样秘密活动着,最后,活着的就不是自己了。
我过去一直住在一个晚清时期建造的古宅大院里,两进门的院落幽静幽深,无数根圆柱黑亮朱红,飞檐画栋,里面也住着几只黄鼠狼,它们在黄昏时分横梁上嗖地窜来窜去,大大咧咧,如入无人之境。我小时候一直抬头看,直到把脖子仰得生痛。大人们从来不看,总是让我们离得远点,它们常常把破棉絮般的沉灰碰落下来,掉到我们的头上,或者碗里。听说这个动物很灵验的,是大仙,报复性特别强,我心里早就平添了一丝敬畏。后来一直没有看见它们显灵,感到很失望,更没有看见它们是如何给鸡拜年的,因为院子里不养鸡,所以它们的故事只是发生在故事里面,或者大人们的嘴上。
当时,我们院子里突然住进一个老头,很老,很消瘦。他住在紧靠西边的一间屋里,只有一扇朝院子开的小窗户,他从来不说话,大人们对他都很平淡,很平静,他好像是什么老“右派”,一个没儿没女的教授。平时老是看书,看厚厚的陈旧的书籍,待在屋子里半天不出来,后来听说他是上海的,先是在县里的乡下,后来被街道安排来的。
黄昏时候,他偶尔站在院子一角,背对着人,仰着头好像在看黄鼠狼,那时候小动物还没出来,我们就看他。好多次晚上他也这样,只是他的眼睛特别亮,和晚上的黄鼠狼差不多。小动物们总是在他和我们之间出现,渐渐在我意识中他也慢慢成了与黄鼠狼相关的事物。他与院子所有的人就像我和黄鼠狼一样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距离,永远都无法打破,后来他突然走的时候我竟然毫无察觉,因为黄昏之后的黄鼠狼天天都在。
多少年之后,我才慢慢体验到当时的他是多么的孤独、孤寞。
这天黄昏,我又看见了它们,同时也看见了那个老人的身影,但是肯定发生了改变。至少是角度发生了,原来我是仰视,现在成了俯视,离开故居二十多年了,唯一的变化就是我从平房搬上了楼房。
我想,变化是相互的,任何事物都在自己内部发生着,比如我和阳台、眼下的两只黄鼠狼,唯一没有变化的可能就是黄昏了。即使黄昏没有发生变化,这个无法想象、无法预知的性界仍然会发生着变化。
现在,我眼里的小动物只要站立不动,就立即成为另外的事物。它们这时站在一堆红砖上,在出神地凝视着工地上另外一堆红砖和黄沙,旁边到处堆积着搭建脚手架的毛竹,打粧机仍然高高矗立,被挖开的地基在黑暗降临中仿佛越来越深……
“嗖”的一声,突然一跃而起的黄鼠狼像半截砖头一样猛地砸出去,好久我都没听到期待中砖头落地的声音,我一直期待着。
黄昏慢慢暗了下来。我竭力地搜寻着它们,终于发现那群黄鼠狼站在打桩机钢板的平台上,就像几颗螺母紧紧拧死在庞大坚固的机械上,机油的味道四处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