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潮水一遍遍地抚摸着沙滩,突然,它摸到礁石边的碉堡,悚然一惊,迅速退到天水相连的远处。
潮水还是1937年那年的潮水,碉堡也是。
几乎和卢沟桥事变发生的同时,日本人就攻占了这座小岛,成为海上向中国陆地入侵的第一座跳板。
我每次经过,总是看见一座灰白色的大蘑菇,整个地瘫软在海沙里,显得格外臃肿、笨拙、愚蠢,散发着怪异难闻地腐烂的气息,我懒得去看,也不想靠近。
在漫天静静轰鸣的晚霞的衬托下,蘑菇散发出奇异夺目的光彩,不断地变幻着,仿佛复活了一般。开阔平坦的沙滩在迅速蔓延的毒液的侵蚀下,瞬间变成一片空白,烘托着碉堡缓缓上升的影子,突兀,阴骘,顽固,高大。
在我与它对视的时候,仍然充满着当年日本侵略者那种特有的阴险与傲慢,也充满着蔑视、嘲笑和仇视。这种目光在空气里交织着,仿佛凝固了一般,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几只海鹃,把我的目光艰难地拔起,带到海天一色的半空,这时的碉堡和周围的礁石混为一体,顷刻,不复存在。
因为岛上唯一的公路在这里经过,所以,我更多的时候无法回避。常常经过时,即使我有意不去看它,也明显感觉到它阴沉沉地盯着我,背脊冰冷,肌肉僵硬。在碉堡的目光里,我已经无法藏身,无处可逃。
时常在黑蒙蒙的礁石交错的影子里,我隐约地看见几个日本兵,鬼魅一般出没,黑洞洞射击孔伸出的枪口,瞄准着我,随时击发。
我明白,这不是我的幻觉,当我有一天终于走进这座碉堡,我确实感觉到了眼前的碉堡里传来悉悉率率的响声,异常迅速,谨慎,敏捷。我站在低矮狭窄的门前,环形的门洞,我根本看不到它的内部。碉堡就是掩体,螺旋体的结构,暗藏着无限的杀机,我被这种最简单的迷宫一下迷倒了。我只能竖起耳朵,警觉地辨识着碉堡里面发出的奇怪的声响,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血液加速流动。
许久,我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去,石头发出一连串来回撞击的声音,立即就悄无声息,又砸进去,半天没有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感觉碉堡是那么遥远、深邃、又那么神秘。
我的石头扔进1937年那个夏天。
比碉堡先行一步的是日本军人的铁蹄,上岛后,把男人全部抓起来,一部分运送到本土和南洋去了,一部分强行日夜修建工事。岛上年轻的女人几乎全部被强暴。后来,实行了清岛行动,几天几夜,把活下来的人几乎全部杀光,埋在一个大山凹里,形成一个万人坑。为了纪念这些,后人将岛上海拔最高的大山遂改名为大悲山。
岛上其他地方的碉堡几乎全部清理了,有的被炸毁的碉堡露出一小半,在沙堆中像一座更大的沙堆。我看见的这座是唯一保存完好的碉堡,厚实坚固的混凝土已经和礁石连成一体,可能因为挨近礁石,在潮水和海风的侵蚀下,模糊难辨。
碉堡,在战争的辞海里,显得阴暗,冷僻,冷清。把掩体变成了进攻,把抵御变成了霸占。在这个词语下,就是把所有的阴骘、阴险、冷酷、邪恶都归纳给它,我想,它全部可以容纳,也非常贴切。
现在,碉堡在我面前,如同久远年代战场的废墟上丢弃的一个日本鬼子的钢盔,锈蚀、腐烂、滑稽而可笑。
我狠狠踢了一下这个圆溜溜愚蠢可笑的东西,脚尖一阵生疼,这空洞的毫无意义的东西,仍然像礁石一样坚硬无比。这种痛感,对当时作为一个年轻军人的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和愤怒,我奋力跳到碉堡的顶上,又迅速跳下,钻进碉堡,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在接连转了几个弯之后,碉堡就到顶了,地面上铺着一层沙子,墙面上还依稀看见混凝土浇铸时留下的深刻沟槽,里面干爽清洁,根本没有我想象的被炮火轰击过的火烧火燎的痕迹,从射击孔望出去,是沙滩是一望无际的海面,空白,苍茫。
当时,我感到一种强烈的空虚和失望感。
多少日子里,我想象的这种碉堡原来是一座空空的洞穴,比如一个岩洞,空房子,我多么渴望能够在射击孔的下方找到哪怕一颗生锈的弹壳,一个空酒瓶或日本兵常用的铝质水壶,甚至渴望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日本鬼子,躺在角落里,咿咿呀呀地用三八大盖指着我,朝我瞄准,猛烈射击。
也许,和平年代的军人就是一种摆设,一种战争的道具,甚至远远不如眼前这一座碉堡。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着的时候,神情沮丧。
我仍然不死心地在四处仔细寻找,期待着发现墙面上模糊的日本文字。可是,整个碉堡里除了我的脚印,什么都没有,更加奇怪的是,我刚刚扔进来的石头也没有看见,仿佛瞬间蒸发了。
我走进了一个时间的死角,一个作为碉堡也无法发现的致命死角。
一天下午,我无所事事地走到碉堡附近,看见一群放学的孩子们在碉堡里钻进钻出,几个手中拿着树枝当枪的孩子站在碉堡上面,随着缴枪不杀的吆喝,几个小孩从碉堡内战战兢兢地走出,歪歪扭扭地举着小手。这个游戏我小时候也经常玩过,我突然感觉到,这座碉堡在眼里不过就是一场游戏,在任何年代,战争也只是游戏,碉堡不过充当了游戏中的道具而已。
在我眼前,碉堡越来越像一个坚固无比的盖子,把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掩盖得密不透风。盖子下面压着异国人不死的军魂,装着岛上近万人的冤魂,也装满了海风、沙子、渔船以及山脚边的剑麻、石碑和空坟。
那座碉堡,在泗礁岛基湖沙滩东面的尽头,和礁石丛连接在一起。仍然竖立在那里,和海湾、渔村、海天以外的岛屿以及那个不远处山坡上林立的空坟遥遥相望。
潮水仍然在一遍遍地抚摸着沙滩上的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