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上,风从海面吹来,犹如鱼群汹涌地呼吸,猛烈且腥!
黄昏降临,他坐在一只破旧不堪的舢板上,几乎每天这个时候,他独自一人望着大海。我经过沙滩到海边,必须经过他的身边,因为他长久地一动不动,潮水显得动荡不安,不断地耸起,崩溃着,又无比坚固。
他是我面前竖立的一面风暴的墙。
海风撩起他一身黑色的衣裳,像吹动帆布的碎片,把他空瘪的内部全部掏空了。不远处的一洼洼盐田,神秘,泛着异样明亮的冷光。
我知道他老去的经历。我不能出现在他的黄昏,在他这时的视线里,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他猛烈地受惊。他会突然站起,四下惶恐地张望不停。他死死地盯着前方,海面在慢慢地褪色,慢慢地模糊——他唯一的儿子在海上没有回来。
在岛上,无论向海的哪一面望去,都是死亡!
都是死神的阴影在暗暗积聚,黑色的波涛蠢蠢欲动。虽然我不知道死亡发生的详情。但是,同样可以用在任何地方。
这里是东海边一个叫泗礁的渔村。
小岛的东面耸立着一座海拔1百多米的大山。高大而凛然。这座山,因为当时日本人在这里屠杀了准备运到海外暴乱的劳工,近万人的尸骨堆积山谷。后人从此改名叫大悲山。当我重述这个名字,一股浓烈的血腥排山倒海地迎面扑来。让我不敢呼吸,今生今世也不敢凝望!
我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仿佛成了大悲山下的一块石头。那边,朝南山坡上,矗立着他儿子的空碑。
朝海的空碑矗立
大海不断沦陷成崭新的深渊
他在凝望他的亲人
从天空像风暴砸下
老人是不是想让我读懂和大海联系在一起的死亡,或者让我重新认识这些严峻的命题?世界上任何死亡,因为永久的思念,而永远活着!而真实的死亡与新生,不过就是从沙滩开始的向海上的眺望。
在海边渔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人从海上没有回来。女人们在没日没夜地织网,在编织着不能忘记的遗忘。小孩们和狗在村边嬉戏着,老人三三两两坐在小院里。青壮年都出海了,渔村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平淡得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这里的人们对我说起沙滩上的老人,才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悲痛,我知道这也是他们自己的悲痛。但是,只是在描述别人的时候才不经意流露出来……那么他老人为何久久沉浸在那一刻的死亡里,而不能自拔?
我的刨根问底是多么愚蠢,而且他们的故事又是多么的雷同。
我想起前苏联著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眼前出现遥远的波罗的海。一个小渔村,一块巨大花岗石上面,渔夫们刻下这样一行题词:“纪念那些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而这个题词在作家眼睛里又被理解成这样的意义:“纪念那些征服了大海和即将征服的人”。也让我相信,海上的死亡都是一样的。大海制造了大量的死亡,也大量复制着人类永不屈服的精神。
这老人40岁得子,第一次带着15岁的儿子出海时,遇上风暴。在与巨大波浪的搏斗中,一个巨浪从天而降,他的儿子被掀到冰凉的海水里,他眼睁睁看着被海浪卷走,他的手指插进甲板,十指流血。本来,他高举起的斧头只要猛烈地砍向帆索,渔船就极有可能得救,就暂时摆脱了风暴的摆布。可是他犹豫了,在犹豫的刹那发生了一切。
一晃30多年过去,他在沙滩上也不知坐了多少年,精神恍惚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因为黄昏是大海涨潮的时候,会帮助他把内心的声音放大一些,传得更远一点。
我还听到这个渔村,有一家5口,祖孙三代同时葬身鱼腹的故事,几乎是灭顶之灾。他们继续到海上去,或者从海上回来。
就是这个位于舟山群岛叫泗礁的小岛,是蒋介石50年代初逃离大陆最后的地方。800万大军一夜之间如汹涌潮水溃退,一泻千里。小岛上四处密布着残留下的碉堡,混凝土的构筑坚固而生硬!辽阔的海天上飞着几只海鸟,在老人头顶一直盘旋。在老人安静地眺望里面,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整个海滩在新月下,光洁如镜。
我试图穿过他,走到海边去。但是,每次都彻底地失去了信心。也许,那边海滩是我永远不能经历的,今生也无法到达。
大海退潮了不能带走他的悲哀在海滩在离大海几步远的地方他使世界上所有的爱与巨澜都失去力量!
黑夜里的潮汐暗暗轰鸣,涌向老人的沙滩,涌向山上的空碑。最后形成了滔滔不绝的黑色波澜。大悲山因悲痛欲绝而醒来,而微微颤抖,孤零而冷峭。海天里的一切慢慢融合一体。
他一直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儿子回来。他一直凝视着前方的夜幕慢慢降临的大海。充满着艰险与死亡。海浪汹涌,积聚着无比顽强的爱的力量,等待的力量……他永远是我面前一堵风暴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