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不是画家,甚至也不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美术爱好者,证明就是我知道《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画,是因为一张日报的介绍。就我所见到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前期介绍或赏析这幅名画的非美术类报纸杂志,就有五六家之多。我第一次读到它,就因震动而再也忘不了它。我也曾经在不同的河流上背过纤,学会在没有路的路上行走,学会在河水流速不是太急,因而纤绳还不是过于沉重的时候,将纤板稍稍上移略略高出肩头,并将右胸尽量前挺以紧贴纤板,使纤绳不至于扣进肩头的肉里。但当流速很急船又满载时,就只有听任纤绳深深勒进皮肉,磨出血来也顾不上地身体前倾,几乎触及地面地靠肩胛骨拽着纤绳前进了。肩膀的骨头是否够硬,是一位纤夫合格与否的首要标准。对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但我不能算是一位真正的纤夫,因为我并不专以背纤为生,我只是偶尔背背纤而已。也正是偶尔背过纤,让我深知真正的纤夫有着怎样的体魄,承受的是怎样的艰辛,从而对真正的纤夫怀有一种可以说是含有敬意的复杂感情。
这也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下子就打动了我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曾经以为再也忘不了这幅画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它遗忘多年!直到今夜的雨声和我幻觉中江水上涨的轰鸣声将它送回,而这,也几乎完全是一个偶然。
自责之余,又联想起当初喜爱这幅画和被那纤夫形象打动的,并不仅仅是我或少数人,今天忘却这幅画乃至忘却纤夫的,哪里又仅仅只是我?忘却一幅画当然算不了什么,然而忘却纤夫呢?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时代的进步,已使纤夫退出了现实生活。事实上,退不退出现实生活是无关紧要的,一曲《纤夫的爱》不是就唱红了两位歌手,并风行了全国吗?今天的人们欣赏不已的,已是《纤夫的爱》中在卡拉0K画面中,“在纤绳上荡悠悠”的“纤夫”了。问题并不在于这首歌中的纤夫形象的虚假,以及“荡悠悠”的纤绳这一对常识的违背(需要背纤之时总是逆水,而且有足够流速,因此,纤绳因为受力总是绷直的,不可能荡悠悠而在于欣赏虚假,欣赏缺钙的“美”。因此,忘却“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实质是忘却那种有着阳刚之气的,能够承担一切苦难与重负的纤夫精神。
这个时代真的已没有纤夫了吗?
雨仍在黑暗中下着,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夜色中的长江,在没有纤夫艰难行走的它自己的河床里,不为谁汹涌地汹湳,不为谁咆哮地咆哮,不为谁流淌地流淌——但是,它真的是不为谁吗?
在秋林
成片成片的郁金香开得正艳,虽然是栽培的,因而不免在潜意识里给入以人工的暗示,但那将黄昏的林地照耀得一片明亮,宛如波动着色彩之海的艳丽,仍让人有心里也明亮起来的欣愉之感。
不过也有阴影,淡淡的,从一个遥远的方向斜斜地向我铺展过来,将我笼罩在它之中,但那郁金香花的鲜艳有足够对抗的强度,它的照耀使我完全不能觉察自己正站在阴影之中,并且,它的明亮与阴影相仿佛,都缓和了从稀疏的树的大块空隙中斜射过来足以刺眼的阳光,使我能够面对阳光尽情欣赏这片风景,眼睛却毫无不适之感。
这是秋天里的郁金香,仿佛是为了保持所开之花颜色的纯净,或者说为了能开出有着纯净颜色的花,黄色便黄色,红色便红色,并且黄便是一样的黄,红便是一样的红,不许有丝毫深浅之分。于是,在已经隐藏起来的手的安排之下,放眼望去,一块块嫩嫩的黄,一块块深深的血红,春天和秋天的颜色参差交错不规则却又和谐地在秋风中舞蹈,渲染出一种热烈昂扬的气氛,即使现在正是晚秋的黄昏,它们也将本来冷冷的夕阳染上了暧意,使得那些每年秋来便要落叶,现在已只剩下不多深:赭色针叶的水杉,在它们和夕阳的双重照耀中,也如站立着的一树树隐藏着火种的余烬,灰烬不多之处,那红色之火熠熠有透明之感。
这完全是因为有了这些郁金香。
由此看来,天然与自然固然应该赞美,但人工或者说匠意却也不能一概贬斥,尤其是在虽自然却不能天然的时间以及地点。
我在这些郁金香花和水杉之间随意地走着,心中充满了春天的欢悦和秋天尤其是晚秋的惆怅,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我的心就像一清一浊两水交汇的河流,两水都汹涌着,叫喊着,似乎要努力分清自己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奔突,但很快地它们就渐渐融合到一起,并且进而相互在对方之中消失,以使自己变成对方的这种方式,获得了对方。结果是相互平衡,再也分不清彼此地安静下来。
我无法说清我内心里的这一切为何会这样发生,不过说清和细究都是多余的,存在就是合理,已经发生的只能面对,总之我已经历了情感对心灵的冲击,我已经平静下来了,这片郁金香和林地现在已经成为完全意义上的风景,它像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慰着我,我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就像暴风雪停止之后,雪无法拒绝小下来因而变得温存的风的抚摸那样。
我因此甚至爱上了水杉在夕阳中投下的那斜斜铺展的阴影,它们并不妨碍什么,相反,疏影横斜的它们与站立的水杉像一幅画中必不可少的变化的线条,与郁金香不规则的浓烈色块一起使得我眼前的一切生动起来。如果没有这些既是直线却又因树身以及地面微微显出弯曲的粗大线条,如果它们不是恰到好处地如同淡淡的水墨,一切就都难以想象了。
在走到这个地方之前,在我能够将它看成一片风景之前,我无法想象我会爱上任何阴影。
阴影竟然也会是美丽的。
但阴影成为美丽的无疑是有条件的。这就像每个人心中都或多或少会有阴影,却并非每个人心中的阴影都是一样。在我眼前的这片风景中,茂盛的郁金香明亮而热烈的色彩,水杉举着并照出自己身体的黑的那静止不动的火,无边的远处和天空,甚至包括这晚秋的时节,都是这些阴影变得美起来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不仅这些阴影如此,郁金香、水杉等也都是如此——单株的郁金香或水杉虽然也可能美丽,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这种美丽相比:这是包含着他者,并且拥有足够的力量使他者被自己包容、统一,从而在允许他者保持自己的完整的同时,却已经以自己的结构的力量,改变了进入自己和任何作为他者的事物,给了它美的属性以后所诞生的美。因此,即使是看起来最为柔弱的,也具有深藏不露的强大力量。
我眼前这片风景无疑属于柔弱的那一种,但不仅是我,就连时间也被它俘虏了——不论它存在多久,它都属于永恒。
但它存在于一幅画上,彩色,但是纸的。
春夜的沉思
油菜花沁人地金黄,夜色因此总是深不下去,在一片金黄的色泽中薄如蝉翼,被傍晚吹起的轻轻的南风一个劲拂动,但油菜花的香气仍是渐渐地凉了,这毕竟是春夜,是蛙声也渐歇的二更时分。
青蛙跑到油菜地里干什么?醒来的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许多离奇而又郑重其事的问题,都是躺在床上睡不着时才会想到的。当然,通常的情形都是仅仅提出问题而没有答案。
薄如蝉翼的夜一片片落下来,在房里的地上竟然也积得很厚,几乎已触到了芦席铺成的天花板,但它仍然保持有足够的透明,让我能朦胧看清室内的器物,并且,油菜花香气的金黄色泽仿佛被它过滤了似的,更加纯净而且浓烈了。
我熟悉这种乡村平房的春夜,就像我熟悉乡村中曲曲折折的河流,在月光下和无月的星光下它的粼粼波光会有什么样的区别。这种熟悉是与生倶来的,是以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那段生命时光与它们为伴这才熟悉的。后来的一些年里,我多次在中原和北方的一些地方过夜,往往一合上眼,我就又感受到了南方我家乡那种平房里才有的夜的气息,就从枕头上听到了屋外河水流动着一片碎银的清脆声响。那当然是幻觉,一睁开眼什么就都没有了,于是,我紧紧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保持住那半睡半醒的状态,或者说尽力在那半明半暗的状态中多停留一会儿——真是奇妙,闭上眼睛竟能看见那么多不在身边的东西,竟能保留那么多东西!
出于本能,更多的时候我是睁开眼睛看,盯住某个物体,一个人,一棵树,或者一只鸟,一直看下去,直到他或者它走远,看不见了——是的,一棵树这样的生命也会走动,它从这一棵跑到另一棵,再到另一棵,
当前面只是一片空地时,它跑得更快,快得让人无法看见,然后,它又远远地出现了,但总有一个时刻,它一闪就不见了,似乎永远消失了,在你终于将它忘了以后,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它又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油菜也是这样,但它们是一片海洋,它们太多了,我盯住看的那一棵,一会儿就腾挪闪跳而去,消失在相似的每一棵油菜中,只将它的躯体的幻觉留在原地给我看。而我要看的当然不是它或它的躯体,更不是幻觉,我要看的,是一个生命中包含着的连它自己也可能不知道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在我能看见它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不在别处,它只能在一种存在的实体当中,就像月光或者星光,它只有在河水中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光的模样,照在其他任何事物上,就只能被吸收,被隐藏得更深。
河水反射的光是有意味的,只要能一直看下去,有看的悟性,那意味便会离开河水进入你的思想s变成许多发现,让你看见一个隐藏在平淡无奇,有着坚实物质外壳的日常世界中的另一个新奇的世界。
不能反射的事物自有它们的办法,这就是在万物的互相联系中使自身发生变化,并在变化中离开自己行走。一片一片薄如蝉翼地落下的夜使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它使油菜花香气的金黄色泽得到了过滤,让我发现了春夜之所以迷人并令人容易惆怅的秘密:春夜因此太美了,太美是使时间加速的相对论,春夜因此显得格外短暂。与舂夜形成对比的是冬夜,入骨的寒气和刀子一样的风声使冬夜显得冷酷,并因此而超过了它实际的长度。但冬夜也是同一个世界的又一重象征。
现在我远离冬夜,我置身其中的,是一个春夜的凌晨——夜与晨,矛盾对立的两者现在和谐地处于同一个时刻之中,但我知道,失败的终将是夜,要不了多长时间,第一声鸡鸣就会嘹亮地响起来了。
灯光
黄昏又一次笼罩了古城,早早亮起的街灯的光,和西边天空中晚霞的光混合在一起,站在街边向上看去,仿佛是街灯的光一直照耀到了西边的天上,但是很显然,这只是一个错觉。常识发挥了作用。
人依靠常识生活。但常识是什么呢?我想,常识就是这街灯的光吧,它的亮度远远不够照到天上,但已经足够照着在它下面的人行走。
我就在这样的街灯和西天的晚霞混合的光中穿行在大街上——下班,回家。根据经验,快到家时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我得摸着黑上褛梯,楼道里的灯泡总是很快就坏了,存在决定寿命。而与一个人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一样,—个人可以做的事情也极其有限,比如说这楼道里的灯泡,我只能管我门口那一只,上面和下面的,我不仅负责不了,而且不应该、不能去负责——如果我拿一只灯泡去换,不仅不会被感谢,极可能还会遭到冷嘲热讽。那儿是他人的空间,我懂得这一点,这也是常识。
回到家,吃过晚饭,我习惯到阳台上站一会儿,看看天空,看看我生活的城市上空的灯光,极少看我生活的城市。有一次我想到,我这岂不是在看虚渺的东西?天空何尝是天空?那不过是空气越来越稀薄的空间,无形,无状,看到的星星不过是多少光年前的星星,其中一些在我此刻看到它之前的许多年就已经不存在了。至于城市上空的灯光,虽然是由真实、具体的灯发出,可相对于那真实、具体的灯来说,光就虚幻得多,它乃是形而上之物,眼见为真的那如伞状地升起在城市上空的形状,其实也并不是它的形状——光何尝有形状?它散漫地放射开去,并且不断地溶入黑暗,消失在黑暗之中。但这很有意思,矛盾而且冲突的光与黑暗,竟能不动声色地融为一体,不能区别。这是不是因为光中本来就包含着我们看不见的黑暗,而黑暗之中也蕴藏着在释放之前我们无法看到的光?“辩证法不知道什么非此即彼”。
但我只是仅仅有一次想起这些,其他的时间,我站在阳台上仅仅是站着,观看也只是目之所及地无意识地看,如果下雨,我就看雨,看雨如何落下来,进入灯光照耀的范围,然后落到树叶上,落到对面楼房阳台的雨棚上,然后再滴落到地上,汇成溪流,顺着街道哗哗流淌——我能听见地下湍急的流水声,那是下水道里的声音,下水道是城市在雨天时的河流,那儿没有灯光,黑暗的河流,在肮脏的下水道里奔腾澎湃,只有奔腾的声音是干净的,它穿越泥土、混凝土,在城市的街道上回旋,像照耀着街道的湿漉漉的灯光。
我承认,我是一个冥想者,这是我人夜时总要到阳台上站一站的原因——入夜的阳台没有人打搅我,雨棚的遮蔽使阳台比夜色更暗,因此,也没有人能看见我,否则,一个人长时间地看着一无所有的空中,很容易被人怀疑精神不正常。
这是又一种常识。
我既靠又不靠常识活着,就像对于灯光,我既依赖于它,又不依赖它——在乡村生活的几十年,已经使我习惯了没有灯光的夜的黑暗。
雪夜
雪在加厚,我听到夜的呼吸,在门外,这是一个白茫茫的冬天。
暖气使我感到寒冷。
前天我们奉命在城外荒山北坡植下的那些树,正立于碎石之中。
那座山几乎全是石头,我被一次次震击的手,现在仍然隐隐作痛。
那些树和我们一样蠢。
但有一些树一定会活下去。这个断言的依据如同此刻若把那些树移进温室会全部死亡一样简单。生命的来去从来没有他人可以帮助,必须依靠自己。而愚蠢是一门活下去的艺术,大智为什么若愚,原因正在这里。
这门艺术历经许多世纪,正日臻完美。遗憾的是这日臻完美的艺术我总是无法学会,如同这个夜晚,我坐在室内却总无法使自己忘却纷飞的大雪:雪,以它温柔的尖利改变了这个夜晚的宁静。
屋后树梢上的喜鹊,因雪的照耀不能入睡而发出不停的叫声。这叫声划破了北风厚实的呼啸,上面分明积聚着许多世纪的雪。
十几年前,因腿伤而在郑州一直滞留到冬天的我,终于踏上归程。大雪一直伴随着我,我目睹雪打击一切的力量滴水成冰。而我,仍是初秋的衣着。我在人们有些诧异,但仍然冷漠而显得更加陌生的目光中安然若素,仿佛仍然置身于初秋,没有一点寒意,仿佛只不过是正在看着一帧巨幅长卷上画笔涂下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