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或开始:门
已经打开的门再也无法打开,这个简单的道理我幼时并不懂得。母亲在我长大以后不止一次地笑说过,我小时一次午睡起来,睡眼惺忪地便要母亲去开门——大约我以为凡是睡醒了就必定是早晨吧。其实,那是下午,门早就打开在那里。但我发了犟脾气,大哭大闹,不听解释。父亲气得狠狠打了我几巴掌,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母亲做了一个虚拟的开门动作,我才止了哭。
——那只是一个虚拟的动作啊!
我真是个孩子!
后来,一段时间里,一见到舞台上演员虚拟的开门动作,我总固执地感到,观众也都是些大孩子。一半是为了这感觉,我曾决计不再看戏:我已懂得,已经打开的门再也无法打开,尽管你被它关着。
而这样的门,是一扇真正的门,无论你走到哪儿,它都在那儿等着你,以各种各样门的形象。
我们就是穿过它进入世界这房间的。
我们一生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关上它,轻轻的,或“叭”的一声,以关上它的方式离开这房间。这不容易,特别是要关得既有分量,又漂亮潇洒,就更难乎其难s因此,我们的一生便是为关上这扇最终的门这一动作而做的孜孜不倦的练习:我们制造了各种各样的门,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将它打开、关上。有时是忐忑不安、战栗地,有时是漫不经心地,用脚就那么一踢。在这练习中我们无师自通地懂得,关着的门在轻轻叩击下打开后,往往表示着一种友好与欢迎,倒是那些早已打幵谁都可以进去的门,往往意味着冷漠与拒绝。这是意味深长的。但我们在当时常常不曾留意那门意味着什么,与其他的门有什么不同,只有在事后,才清晰地想起当时忽略了的一切细节,而感到一丝淡淡的温馨或失望的惆怅。
我至今还闻到我曾打开关上过无数次的那些门的青青气息。
那些门的门框是用青青的柳树做的。往往是就地砍来,一端埋进土中,树皮也不曾刮,就那么一边一棵,然后用柳条编成稀疏的门板,铁丝扭成门环,于是,一扇门就出现在原野之上了——不用说,那是我们捕鱼者小窝棚的门。
在我那十年渔民生涯中,已记不清做过多少这样的门了。开关了十几天之后,门框和“门板”都长出浅浅的枝叶来,纤弱的鹅黄里透着一些沉重的绿的色块。春天是这样,秋天竟也是这样一一那被砍下的树干里,该蕴藏着多么强烈的生的渴望啊!然而,那些门的寿命都不长:渔民的生活,是最具流动性的了。
那些门只是为一次次练习存在过。
但也有例外。
去年我从安庆回乡下老家去,下小轮后没赶上班车,只好沿着河流往家走。在一道小闸边我不禁停住了脚步:
空荡荡的河堤上,一棵柳树孤零零地立在乱草丛中,空气中充满了深秋野寥的辣人气味。
记忆使我几乎立即断定,它,曾是我住过的小窝棚的门框!感谢那时我们吃“大锅饭”,转移捕鱼点时,埋得太深的杉木樯往往在拔不起之后就那么大方地放弃了,更不用说这不值钱的柳条门框了。但这“门框”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它不会埋得太深的。那么,是因为它生出新根引起我们的恻隐之心而放弃的吗?我已记不清了。
我抚摸着它身上那道凸起的圆形疤痕站立了一会儿。我知道,那疤痕里面包藏着的,是用几股铁丝扭成的门环。
这是一扇活着的门,但我已不可能再把它打开了。
我忽然领悟,虚拟的开门动作是人生的一种安慰。
回忆便是这样一种动作。
思念便是这样一种动作。
远处家乡的那扇门开了
在风中一开一合。
我的这两句诗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情绪。
还有另一种虚拟动作。那是人生所必需的,那便是试图打开人生边缘处那扇已经打开的门。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如同幼年的我一样,坚定地认为那扇门是关着的,关着的门才能被认为是真正的门。因为对于被它隔开的那个世界,我们总愿意想象,那里有着最美丽或最有价值的东西。这就如同日常生活中我们在路上看到一个女人美丽的背影,从而对她的神秘面部产生最美好的想象,并情不自禁被急于赶上前去的心情支配和驱使一样。于是,我们便得以自觉自愿,竭尽全力地动员、培养并发挥我们所有的聪明才智,努力去打开那扇神秘的门。这种无望的努力耗去了我们的一生。但我们正是在这种悲剧性的无望努力中成为人,世界这房间也因为努力而布置得日臻完美。这正是上帝——或者说生活使我们成为人的秘诀。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洞察这秘诀。
但他们不说破。一位哲人临死时还说道:“把门打开,让光线进来!”他们显然知道,远非所有的人都能承受洞悉这秘诀后的巨大痛苦而不被击倒。只有对于坚强的人来说,知道此秘诀才是有益的,这就是他们能够由此懂得:门是人生的一种象征。如同美国作家克里斯托弗。莫雷所说:
“开门和关门是一部分生命的严酷流传。”生活中的某一扇门向你关上了,表明了一种结局,但你不必为此一蹶不振,痛苦万分一一关上的门总是还有办法重新开启的,只要你相信这一点并为此而努力;使人拿着钥匙也仍一筹莫展的,倒是那些已经打开的门。从这种意义上看,打开的门是一种最为完美的关上。
然而,没有对付不了的门,已经打开而再也无法打开的门,人可以把它关上,下一个人,便可以把它打开,一切,便因此而可以重新开始了。
当然,这绝不只是简单的重复。而实际上,我们正是这样做的,个体生命是这样,整个人类也是这样。人类就是通过不断关上不断打开有形无形的门而不断迸步的。
人的一生因此而有价值。
梦的叫喊
这是一段没有任何自身特点的堤坝,堤外是在冬天里平静甚至软弱下来的河流,堤内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与点缀其间的村庄。堤坝两边生长着柳树,柳树之间的地面上是枯萎的杂草。这些枯草堤面上也有,不过长在堤面上的多是那种高不过寸许,贴着泥土蔓延的节节草,堤面中间无草的狭长空白就是行人踏出的路了。从路面之窄可以知道,这段堤坝不是要道,行人不多。
就是在这段堤坝上,我曾经有过许多梦,那种少年的梦,一个接一个地,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却又让我实实在在地沉迷其中。现在我回来了,重又走在这段堤坝上,心中却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梦的幻想,而那些旧梦也无法清晰地想起,仅仅只有一团团烟雾般的轮廓。
少年的幻想之梦其实是对生活对人生的一种要求,失去了它,实际是生活使人放弃了许多要求。当人放弃了几乎所有的要求,人也就老了,确确实实完完全全地老了。那种无欲无求的状态,历来被誉为淡泊的至境,而我,却对它感到悲哀——那样活着的人,已不是生命,而只是呼吸。
生命必定是有意识的,也必须有意识,只有呼吸而无意识的人,医学上称之为“植物人”。“植物人”这个词中的“植物”是指什么样的植物?是冬天的植物吗?譬如此刻我眼前那了无生气的柳树和枯草?那柳树和枯草看上去的确已只有冬眠中的呼吸,但这只是个假象,它们仍有欲望,仍有所求,那就是期待着春天,期待自己的生命重新萌发出绿色。由此看来,“植物人”这个命名并不准确,将绝对无欲无求的淡泊的人喻之为“植物人”,也不准确,并委屈了植物。
“绝对”都是可怕的,欲求是这样,淡泊也是这样,国人对于欲求头脑尚清醒,对于淡泊却只是一味地绝对推崇了。
或许,是因为自我安慰的需要而“难得糊涂”?
一想到人生中那无梦的晚年,我便感到有寒意从哪个方向袭来。
但有人例外。
就像树木中有常青树一样。
不过这段堤坝没有常青树。凡是年复一年地抵抗着洪水的堤坝都不会有常青树生长,松柏虽云坚,在这儿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且连存活都不可能,这儿只有不成材不能伟大的杨树或柳树,只有它们才能在这儿生长,延续或者说消耗着生命。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能够活下去,并且于无意间用自己的躯体和生命护卫了堤坝,以绿色呈现出鼓舞人的生机,也可以说是一种伟大,但这种伟大与松柏的伟大是多么的不同!
这只是芸芸众生的那种伟大罢了。
人在松柏面前可以只感受到激励,而无须惭愧,在杨树和柳树面前却应该惭愧的:在如此毫无做梦理由的生存中,它们即使已垂垂老矣,也仍然毫不放弃那鹅黄色的似云似雾的梦,尽管春宽梦窄,尽管每一次的梦都毫无例外地会在秋风中枯黄、凋落,它们也从不为此沮丧,从不标榜淡泊,它们仍有足够的激情孕育一个爆发而出的新梦,一连串这样的梦贯穿它们的一生,便使苦难的一生得到了改造。
比杨树和柳树更为孱弱的草也是如此。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何况,人非草木。
是什么使人逐渐放弃了梦?可以找出许多因素,但最终和最根本的因素还是人自己。
放弃梦就是放弃内在的天空。
抚摸着将树枝伸到堤面上来的一棵柳树,我逐渐感觉到一个梦的汁液正在它体内流动、翻滚,就像一条春天里的河流,水流浑浊,但却在加速的运动中用浪花向天空叫喊!
水上夜晚的光
夜晚来临了,河岸和岸上的树木、村庄以及庄稼都迅速变成黑糊糊的一团,只在互相交接处有时有一点缝隙,像是不小心留下的一个个疏忽的痕迹,让人凭借这痕迹勾勒出的形状,可以判断哪是树,哪是房屋。
水面上还残存着光。这是白天最后的光亮,现在它被水释放出来,使河面在浓郁的夜色里清晰可辨,低头看去,吃水线以上的船身像镀了一层荧光似的闪闪发亮,并且有美丽的波浪状花纹在一排排地起伏、波动——河水在把光投射在船身的同时,把它细碎波浪的漂亮曲线也映照上来了。
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水上夏天的夜晚。傍晚时分,流动作业的渔船在哪儿停泊,哪儿就有这种景象。
风一阵阵从岸上吹来,有些发烫,但比没有风要好多了,它毕竟加快了河面上堆积的热气的散发。那些热气,是从水里蒸发出来的,每天天刚刚黑那时蒸发得最多,要到下半夜,水面上才会比岸上要凉爽一些。而那从水里释放出来的光,下半夜时分虽然弱了许多,但仍然足够照亮水面,直到黎明与熹微的天光相接。这是水为自己在夜晚点亮的灯。
这热气,这神秘的灯,让我坚信水是有生命的,水也有着它自己的生活,只是人难以了解而已——即使像我这样一年之中大半在水上度过的人,对此也不能有更多的了解。水因此是孤独的。堤岸的分割更加重了这——点。白天在水上劳作,夜晚在水上睡眠的渔民也是孤独的,他没有人说话,醒着睡着流过耳畔的都只有或大或小的水声。
而渔民没有灯船舱里倒是有一盏马灯,但极少点,点它干什么呢?照亮自己的影子和咫尺之内的水面?它只是用来应急的,比如说风雨大作之时。
因此,做过十年渔民的我,像熟悉河流、湖泊一样熟悉黑暗。水上的黑暗除了水声、偶尔桨桡拨水的声音,和因为桨的划动桨桩上皮带的吱呀声,没有什么再来打扰,因此它黑得凝重、深沉,并且安宁——水的野性、黑暗的野性都潜藏在水上的黑暗里。
这与人也很相似。人的野性也潜藏在心的黑暗深处。
有月光的夜晚,我们这些渔民的皮肤会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是因为太黑的缘故——同样是在天空下劳作,但渔民比农民更黑。泥土只吸收阳光,而最浅的水也能强烈地反射阳光。从早到晚都接受上下两个太阳的照射,日复一日,如何不黑到最黑的程度?皮肤黑到最黑时便能反射月光了。在有月亮的夏夜,我们辨认远处走过来的人是不是同伴的方法,就是看他是不是一闪一闪地发光,这方法从无失误的时候。与水在夜晚发光不同的是,我们不能因此照亮自己,仅仅是使自己渔民的身份得到显现。这仅仅具有些微小实用价值的光,在这一点上与它是来自皮肤非常吻合。
不过,尽管肤浅,但它仍是一种借助于黑暗来辨认的方法。
我常常以颇为歉疚的心情想起一件事,我不知道这与我始终没有“认出”喊我的那几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某年夏天的某几天,我与同伴在靠近邻县的一条河上捕鱼,我长兄一个同学的家就在沿河堤而建的一个村子里,傍晚时便礼节性地拜访了一次。次日天将黑未黑时,河堤上忽然响起了“XX哥,上来和我们一起嬉戏呵”的喊声,是五六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喊了一遍又一遍,间杂着嬉笑声。喊的居然是我。同伴代替我大声应道:“来了!来了!”嬉皮笑脸地催促:“这样的好事,还不赶快上岸去!”这时岸上也有人促狭地调侃。才十七岁的我脸上挂不住了,见岸上她们还在起劲地喊,我居然恼羞成怒,训斥了一通。一一那是一个错误。我不仅没有认出她们的模样,也没有认出邀请“嬉戏”显示的不过是顽童似的天真,或者一种自然的野性。我粗暴地伤害了单纯的她们。而且,内心深处的那个我其实是很愿意应邀的,是什么改变了我?因为害怕别人的嘲笑和调侃吗?那一刻,丧失了辨认能力的我也没有认出自己,而像河流被岸阻止那样,将自己留在了岸的外面。
这是一种异己的力量,而它之所以能够存在,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异己的他者,而在于自己,自己就是他者。这正像夜晚,像夜晚中的河流,完整中其实总隐藏着分裂,唯一完整的只是光,来自水流的光,从傍晚一直照耀到黎明……
纤夫
雨声急促的夜晚,我常常产生听到江水上涨时那种低沉雄浑的咆哮声的幻觉,那声音,似乎就在我的身后,追随着我的脚步,溢满天地……
长江的确就在我的窗外,仅仅隔着千余米的直线距离。它的水是浑黄的。一年四季,它都挟泥沙而倶下,不过大约二十年前每到冬天的相对澄澈,对于它与对于我一样,都已成为过去的“永远”了。
今夜又有雨,这是连续的第三个有雨的春天的夜晚。一律火柴盒式的楼房,不再会有老式瓦房从檐边倾泻下雨水的檐声,但落在楼顶的雨水集中从楼角那儿冲击地面的声音,虽不动听,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种力感与我听到江水上涨的幻觉,此刻忽然叠加起来,使我想起了久已被我遗忘的一幅油画: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已无法在记忆中细致地复原那幅油画的所有色彩,我看见的全是苍老的黄色,不仅浑黄,而且黄得近乎于褐;近乎于黑。这色彩,不仅是伏尔加河的颜色,也是那河岸上前行的纤夫的皮肤和灵魂的颜色。我知道我此刻看见的这色彩与那油画不符,但这仅仅是从眼睛的视觉角度来看才是这样,如果从心灵的视觉角度来看,我无疑是极其准确地看见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油画的真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