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来到水源村,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支部书记宋宝贵。他站在村委会门口笑着,露出几颗黄牙,一根纸烟在手里捏着,没有点着。
这沟叫小沙沟,从前是官道,一直通到靖远、银川。现在是便道,去年花了两个多月修成了沙路,今年要硬化,是“村村通”项目。沟底里流着一股咸水,人不能吃,牲口不能喝。水源水源,流的就是这水!咸水沟里泛着白花花的盐碱,杂草都躲到两边干燥的山上去了,不敢把根扎到沟底里有水的地面上。包兰线从沟里穿山而过,有两个小站,停一趟慢车。
从沟口往里走15公里,分散着5个小村庄。进沟就看见的是马家铺,过去一户姓马的人在这里开过一个杂货铺子,就这么叫开了。现在居住的主要是张家人,80户,有十几户迁到兰州做生意去了。过了马家铺就是水头,有一眼泉从地下冒咸水,中看不中用,雨季里水头很大。再往里走就是甘井沟,有一眼水井,水能吃,做饭不用调盐。用这水煮出来的羊肉特别酥,香得很。210户人家只有2户别的姓,其他的都姓宋,是一个祖先的后代。先人们早先住在盐场堡,很早以前来到这里烧盐,慢慢地发展到种地,人也就撵着光阴来,定居下来了。这村委会的地方叫朝泥沟。最里头的就是邵家塘,邵、张、魏三大姓。全村3096人,比去年减少了30人,都迁到沟外面度日子去了。
全村耕地7500多亩,水地只有250亩,全部是苹果树和梨树,去年还有一些收入。1100多亩旱土地全部撂荒了。6000多亩旱沙地,种的都是西瓜和甜瓜。都扎的是小塑料弓棚,亩产量3000斤,毛收人1000来块钱。种地完全靠天,天不下雨就死挨着,一点办法都没有。以前有900多亩水地,包产到户后引水隧道塌了,弃耕了。吃水靠屋面集流,天不下雨就没有水吃,就要从沟外面卖水。一吨水得40块,光运费就是35块,根本吃不起。今年正在从沟外面引安全水,这个问题就要解决了。
村里400多人出外打工挣钱去了,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人。自己种的瓜,自己拉到城里去卖。以前沟里的道路撵着水路走,洪水一发就冲掉了,没有办法走,急得卖瓜的人们站在沟口上,眼泪都要淌出来呢。卖完自己的瓜,再贩卖外地的瓜,大多数农户每年要卖两个多月的瓜。这是村子里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抛开这个营生,没有办法生存下去。
村上要建一所寄宿制小学,预算了30万,正在筹备着。现在有两所完全小学,一个教学点,12个老师,5个是临时代课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有办法的家长都把学生转到沟外面的好学校念书去了,已经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转出去了,现在家长们都重视得很呐。有3个医疗点,3个村医,都在自己家里看病,治一治头疼脑热,大病去县城,去兰州。村上没有文化设施,过春节了,闹个社火,打个太平鼓。平时的文化生活就是晚上看看电视。
宋宝贵说:“我当过11年社长,又当了2年村主任,这书记也当了4年了。这些年来,我想的就是两件事:道路的事情,今年就能办成了;水的问题还是困扰着我们。要是把引过来的安全水的量放大一些,用来浇地,把喷灌建起来,收入就能翻两番。现在天旱几个月都不下雨,太阳晒起来,人们的眼睛都红了。幸亏种的是瓜,还有一些收人。要是种麦子,早就把多少人饿死了。没有水,水源人永远富裕不了。铺压沙田是抵御干旱的好办法。现在沙石资源少了,土层厚,不好取出来。前些年打井取沙,一次就压死了两个人。这两年没有人敢取了。靠天吃饭的日子不好过啊!
“村子里30岁以上的单身汉有70多个呀。本村的姑娘都嫁到沟外面去了。不是我们的人不行,主要是自然条件差,住在山沟里,路不好,又缺水。站在沟里连一块平展的土地都看不着。外地的姑娘进到山沟里一看就吓死了,转身跑了,谁还跟这地方的小伙子呢。出外打工的小伙子,在外面找对象,都要在兰州租房子住。没有结婚,不敢把对象领到家里来。娶进来的媳妇,有的待不下去都跑掉了。地方养不住人,怎么办呢?”
老宋两手一摊,露出一丝笑容,没有笑声,口里像含着一块苦瓜,慢慢咀嚼。
第二次去水源村,我访问了几个农民——
魏成忠(属马的,55岁):
我家里6口人。眼睛里看着的就我们两个,看不着的4个人,常年在外。儿子是打工的,媳妇儿是随工带孩子的。孙子才一岁,就远赴新疆。他们在乌鲁木齐,是牛肉面馆里的杂工。自己租了房子,房租每月270块。都已经6年了,刚去那阵子月工资400块,现在是1000块。他们自己挣自己花,都花光了。我没有要过他们的,他们接济不上了还跟我要呢。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不给怎么办呢?他们脸一厚,我的心就软了。
媳妇儿是前年正月里娶进来的,花了35000块3干彩礼送了1万块,买衣服5000块,买家具4—块,就是双人床、衣柜、沙发,买电视机3000块,零花3000块。给亲家过事买烟酒1000块,我过事摆酒席30桌,花了9600块。现在娶一个媳妇得花四五万哩。养儿就跟养老汉一样,没有钱没处去说,只能给自己说没本事。我们这地方不好说媳妇,一没路,二没水,三没风景。种地没保障,天不下雨就能害死人。我这媳妇儿是本村的,托人硬说过来的。
小儿子正在江西上大学,私立的。大学二年级,学电子工程。学费一年18000块,我从银行每年贷5—块。这个学生供出来得7万多块钱。我把腰都苦折了,为的是他好好上学,脱离这个苦地方。上学在自己,啥道理都讲清楚了,就看他的本事了。
这8间房子是1995年盖的,花了43000块。为这房子我种了十几年的瓜,还务劳了两亩地的大棚。我是个根本闲不住的人,是一匹有性子的马,村里的人们叫我是“急性儿。”老婆子是一只鸡,天生从土堆里刨食吃的命。我苦着,挣着,借着,花着,就这么过日子。我的全部收入都是从土地上来的。我的承包地8亩,又租了别人的13亩,一亩租金120块。这21亩地种的都是甜瓜和西瓜。去年种了1座高架大棚,1.3亩。
昨天,我早上五点钟起床,和老婆子一起到瓜地里给瓜棚放风,有15里地呢。七点半,开着拖拉机回到附近的地里揭塑料,拔草,是小弓棚子。一直干到十二点多,回家吃饭。早上吃的是开水泡馍,中午吃的是浆水面,干吃干喝,没有菜。休息了一会儿,两点就一起去老沙地里追肥。车上拉的是沟里的咸水和尿素、二氨,干到五点,又到一块地里揭小弓棚子上的塑料,七点半才收工。揭塑料就是把蒙在小弓棚上的塑料取掉,把铁弓子拔掉,把沙子推平,都是用这一双手干的。我的手像椽子、像铁叉子,专门拨拉石头的。晚上吃的是长面,自己的小压面机压的。炒了一个番瓜、一个豆腐,有点肉。我们两个人一个月吃5斤清油、5斤鸡蛋、3斤大肉。我估计这个伙食是全村最好的。晚饭后看电视新闻,四川抗震救灾的节目,死了那么多的人,都是活生生的,趴在床上伤心得哭了一鼻子。十点半就休息了。一天干多少活,没有个实数,眼睛睁着就得干活。1亩高架大棚要顶3亩沙地,今年老婆子有病,没有种大棚。收人可能要减少百分之三四十呢。
我不喝酒,就抽个烟。一包两块钱的兰州烟,八天一条子。老伴啥爱好都没有,就是一天光吃两顿饭,光知道干活。没有买过啥化妆品,就是那个棒棒油,擦个手。她还要给我做饭,手粗得吃面哩。去年我们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买,我穿的都是两个儿子淘汰的。以前也没有买过超过30块钱的衣服,儿子给老伴买过一件80块钱的衣服,可能是这辈子最好的了。
沙地一般种8年,就得换新沙。现在换一亩新沙要花1500块钱,沙子少了,不好取,危险大。我前年买了8000块的新沙。现在村子里种的大部分是老沙地,产量低,雨水不好就赔进去了,连个工钱都挣不出来啊。种地要不亏,还要本事强的人呐。这些年,我把本事使完了。我是个不服输的人,多大的苦都能吃。学新技术,已经力不从心了。要儿子接班种庄稼,看来是没有指望了,他们年轻人不下这个苦了。如果有水,可以种菜,收人可能会高一些。这村子出了沟口,就是城市,销路没有问题。一直这样种旱地,没有啥长远指望。我种的瓜,全部是自己拉到兰州走街串巷地零卖的。卖瓜的时候,早上两点钟起床就出发,开车进城。走得慢,害怕把瓜颠破,12公里路要走3个小时。天不亮就得进城。进城了就在家属区里到处叫卖,卖完了等天黑警察下班了才出城。回到家就是晚上十点了。睡不上几个小时,又起来摘瓜去了,又要进城。卖瓜时节不分白天黑夜,从摘下来拉出去卖完,再返回来,折腾差不多二十个小时呢3—般从6月初开始,7月底结束,正是一年中最热、最难熬的时候,天气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摘瓜、卖瓜,都是我们两个人干的。给城里人卖瓜,还要送到楼上去,我们两个人都背。不背到楼上,人家不买你的瓜。背瓜是不收费的,只要有人买就行。不赶紧卖掉,还怕天气变,担风险呢。买瓜的人讨价还价,我们心里难受得很呐。吃瓜的人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艰辛,不知道这甜甜的瓜是怎么长出来的啊!我是鼻子里钻过烟的人,下大决心把儿子的书供好,用我的一生给娃娃们写一本厚书。我给你细算一笔收支账吧。
去年14亩旱沙地收了4万斤西瓜,7亩大棚和小弓棚收了甜瓜15000斤。西瓜平均每斤四毛钱,卖了16000块。甜瓜平均每斤九毛钱,卖了14000块。合起来就是3万块钱哪。
去年的开支。一是生产支出5600块:籽种470块、塑料3000块、肥料1500块、拖拉机养路费600块。二是生活支出7700多块。主要是买面粉、大米1200块,买油1200块,鸡蛋60斤200块,大肉200斤2400块,酱醋盐蔬菜调料大概1000块,电费200多块,电话费300块,烟1000块,酒500块,买取暖炭1500块。三是教育支出18000块。四是医疗支出2200坱,主要是我们两个人的医疗保险费,平时吃药就花了300块。五是人情支出1000块。乡情礼一般是30块到50块,亲戚礼是200块。这样算下来,超支了7000多块钱。这就是我们两个人苦巴苦地挣出来的东西超支怎么办?银行贷款5000块,借亲戚3000块。生活中的矛盾太多了。我是这村子里种地最多的。种地少的人,光阴根本推不过去。我的生活水平在村里是中上等,有些经商的人,日子过得比我好。年年种地,年年贷款,年年发展。岁数不饶人啊,再过几年60岁了,苦不动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