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给省委书记写过信,要求修路、通水。我当过10年的社长,是10年的优秀党员。我1974年当兵,1976年人党的。铁道兵,1980年复员的。我没有念过书,在部队里认了几个字。我啥事情都想干,就是年龄大了,跟不上时代了。我是个快乐人,苦巴苦地过日子。命运不济啊。
老魏笑了,嘴像一个风干的苦杏子。
陈官雄(残疾人,38岁):
我因为患小儿麻痹,腿子不灵便,行动不方便,没有办法过曰子啊。原来和父母一起生活,现在两个老人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人爬着推日子。
这两间房子是包产到户那年盖的,多少年了,快住不成人了。前后都是山,瘦土净往下面掉。下雨天我就走掉了,怕山塌下来。人都是惜命的嘛。
我有3亩5分地,都是旱沙地,都承包给我哥种,一年给我300块钱。我吃“五保”,一个月给100块钱。这就是我的全部收入。不是国家照顾,我早就死掉了,还是国家好啊。过年的时候,救济了300块钱,还给了2袋子面、10斤清油。这年就过去了,现在还有半袋子面、5斤清油。没有吃过肉,过年的时候也没有肉吃。300块钱,零打碎敲,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反正已经花得光光的。现在手里连个蘸眼泪的钱都没有。我还害病,就是腿子不好使,左腿短一截,没有劲,右腿正常,也是闲的,使不上劲嘛。左腿、左胳膊、左手都伸不展,干不成活。
我就这两间房子。半间大的火炕,我爹走了之后,没有填过柴草,没有热过。我天天就在这冰炕上爬着。我爹是四年前的农历八月二十六号去世的,那天下着毛毛雨,老天爷也知道流眼泪的。炕上的这两个红扁箱是我妈的陪嫁,现在装的全是我妈的衣裳。这两床被子是前几年救济的。棉衣、棉裤也是救济的,在被子下面压着,冬天穿。身上穿的这衣服是别人送给的。我没有买过新衣服。这生铁炉子是我爹留下来的。三个水缸是我妈用过的。这八仙桌子、红皮子暖壶是从城里收拾来的。这八仙桌上的两个花瓶,里面插的塑料花,都是我妈在世的时候摆上去的。你看落了一层黑灰,都看不出是啥花了,但我一直没有动过,就一直这么摆放着。看着这花瓶,就想起我妈走掉12年了,还像站在我眼前啊。屋外面台子上放的蜂窝煤炉子是我买的。夏天我就在这炉子上做饭。前些天买了900块蜂窝煤,都180块钱哩。去年冬季买了180块的煤渣子,差些把人冻死,连屋里的水缸都结冰了。这几天买了250块钱的煤,早些准备过冬,听说煤炭价格要大涨哩。
我自己会做饭。一天吃两顿,早一顿,晚一顿。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都这样。早上多的吃馓饭,白面和些大米。冬天吃腌酸菜,夏天跟邻居们要些菜,自己炒上。我一天连一块钱的菜都买不起。这几天一斤番瓜都要七毛钱哩,城里才卖三毛钱。晚上吃的是一锅子面。时间长了拉上个拉条子,吃一顿,解个馋。天黑了,在小巷口上蹲一阵,回来就在这炕上睡觉,没有事干。
我弟兄4个,他们都困难,都照顾不上我。大哥家里人多地少,自己顾不住自己。二哥给人放羊,没有多少收人。三哥有病,天天花钱吃药,比我还困难。今年我们要吃自来水。我的取水井子挖开3天了,水管子还没有接上,要30米皮管子,不知道得多少钱。还要些水泥砌水井。我这几天没有钱,没有办法砲水井,没有办法接水管。天天找人借,还没有借上几个钱。哎,这日子过得没有办法说呀!
从陈官雄的黑洞洞的屋子里走出来,我才发现,院子里长着一棵枣树,歪的,冒出了土墙头。绿的叶子里,藏着许多花蕾,淡黄色,米粒一样大,还没有开放。回转身,陈官雄仄着身子,站在树下,正给我招手,一点笑容,挂在哭腔一样的脸上。
在水源村,我不能不去看看刘燕娟。前几天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要了解这位残疾姑娘的遭遇,不妨先读一下这封信:
各位领导:
你们好!
我是一名残疾人,家住忠和镇水源村,名叫刘燕娟,1981年出生。1998年在皋兰县一中初中毕业,因为病情加重,所以放弃学业。
今天写这封信,是希望得到各位领导的帮助。
我九岁的时候就诊于兰大第二医院,被确诊为“先天性腰脊椎裂——马蹄内弯足”。因为医疗费用和各种不能确定的医疗因素,最终放弃治疗。时至今日,我也几次从电视上看到有疑似病例被治愈,但因为家境贫寒,面对辛劳的父母真的难以开口。我也知道,不能给我治病,他们比我还要痛苦。在这里我想拜托各位领导,请你们帮帮我,我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我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长大。因为我的残疾,我享受着来自每一个亲人的宠爱,特别是我的父母。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欠他们的太多。哥哥、姐姐结婚了,但我知道,我的生活和健康都一直在他们的生活计划中,这让我觉得很不安,因为他们生活中每个大大小小的磕磕绊绊,我都会觉得和我有关,我变得谨小慎微,胆战心惊。我爱他们,我不能影响他们的生活。上天啊!请让他们幸福吧!
爸妈更是不一样,他们让我幸福,更让我痛苦。从小到大,我有很多时间是在他们背上度过的。小学回家的路上,初中上学赶火车的路上……没有月亮的夜晚,爸爸打着手电筒,妈妈背着我;下着雷雨的黄昏,妈妈打着伞,爸爸背着我。28年了,现在换我背负着对他们的内疚与心痛,看着他们日渐消瘦的身影和被生活压弯了的脊梁太让我心痛了,痛得喘不过气来。为人儿女,我想好好地爱他们,我想分担他们的劳累与辛酸,我更想让他们放心,甚至成为他们的骄傲。但是,我该拿什么来爱他们?
这就是我的生活——痛苦和幸福的延续。
初中毕业后的十年,因为双脚萎缩,我几乎有一大半时间坐在床上。希望过,更失望过。反反复复,我变得坚强、淡定,但决不失去信心,我比任何人都热爱生活,更明白生命的可贵。我知道,生命的价值就是自强不息。
写这封信,我不知道我有多大的机会,不知道对我的生活能有多少改善与帮助。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我永远都不会放弃,我会和我的亲人一起等待。希望总是会有的,奇迹也是会发生的。这个世界洒满了爱的阳光。
爱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刘燕娟
2008年5月
联系电话:XXXXXXX
我走进刘燕娟家的时候,她正扶着门框站在台阶上。一头黑发,一副黑边眼镜,一件牛仔夹克,一条灰色裤子。一丝微笑,从嘴角掠过,沉到黑眼睛里去了。
燕娟被父亲扶过来,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笑,还挂在脸上,藏在眼睛里,没有笑声,只有笑容。
她慢慢地告诉我,她的苦难,她的希望:
我3岁的时候发病。小时候看过一次,没有办法治好。上初中的时候,又看过一次,确诊了病情,想治也没有办法治。坚持上完了初中。班上八十多个同学,我的学习排在前列。实在走不成路了,上不成高中,就一直在家里待着。前几年就在床上坐着,动不得。这两年病情稳定了,想办法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初中刚毕业的时候,有的同学来看望我。这些年没有人来过。家里没有电话,我跟他们没有办法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他们也许不知道我的情况。那时候,我坚持着走,从宿舍到教室,都是我自己走去的,现在完全不能走路了。坐在床上,就是一堆活着的肉。我曾经一直在床上,坐了许多年,下不了地。自从初中毕业就待在家里,十几年了,没有走出过这个院门。我是双腿软禁起来的犯人,刑期可能是一辈子。
这些年没有想过治病的事。我想现在的医学肯定有办法。治疗信息可以从网上查找。因为治疗费用的问题,我没有提过治病的事。我从电视上看到一条信息,四川有个专家能治好这种病,据说费用特别高,没有办法。高明的专家,据说能改善症状。我自己觉得病情继续发展着。就是病根除掉了,双腿也没有办法矫正过来,所以,我也不抱多么大的希望。但我并没有放弃。家里现在还欠着2万多块的账,主要是我们姊妹三个上学,我哥娶媳妇。我治病没有欠过钱,就小时候随便治过一次,长大后没有治过。检查了一下,光听了一下治疗费用,就放弃了。据说治疗的风险也很大。现在我不提治病的事,我考虑的是生活,主要是吃饭问题。真正没有办法治疗,还得活下去啊这几天,我看四川地震的专题节目,思想消沉下去了。唐山地震的一个幸存者曾经说,人要在不幸中死亡,在不幸中生存是痛苦的事。四川地震,救出来的人,那么多的是残疾和不健康的,他们怎么生活下去呢?那么大的小孩子从废墟中救出来,截掉了腿,截掉了胳膊,真是不幸得很。我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啊!现在,我没有啥想法了,已经从有想法的年龄走过来了。过去幼稚得很,现在年龄大了,把啥事情都想通了。就这么活着吧,生命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我爱学习,但现在没有心情学习。这几年也没有怎么看过书,就看一看《周易》,给自己算一算命运究竟往哪个方向走。看书就是安慰自己。手头也没有啥书,现在的书价超贵,根本买不起。电视机是我爸专门给我买来的,是那年把西瓜卖了买回来的。我经常看电视,啥节目都看,连广告也看。那个《百家讲坛》,还有法制节目,比较喜欢看。电视机现在是我的亲密伙伴。我的时间,除了做些家务,就是看电视节目。
我的衣服自己洗,还有爸爸、妈妈的衣服我也洗。这两只手是健康的。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我做的,还帮着嫂子带孩子。只要能动,我就没有闲着。昨天早上,我给家里人做的是馓饭,白面和包谷面,炒的是素番瓜。中午,我烙的是锅盔,喝的是开水,没有菜。晚上,我擀的是长面,炒的是莲花菜。过年的时候吃些肉,平时很少吃。肉已经断掉了,今年肉价这么高,能吃得起吗?家里的面粉、油、菜,都是买的。经常在家里吃饭的是四个人。平时没有零花钱,我除了吃饭也不花钱。我的生活用品都是姐姐给买的,她买来啥东西就用啥东西,我还能有要求吗?钱,对于我巳经无所谓了。我这一辈子的生命与钱无缘啊。
燕娟的父亲,一直陪着女儿。
他说:“我种10亩旱沙地,都是甜瓜。完全是靠天吃饭,去年收人了5000块钱,全部吃到肚子里去了。儿子高中毕业后就出外打工,前年娶了媳妇。现在两口子都打工去了,没有技术,出苦力,挣钱不容易。从心里说,好多事情都想做,但力不从心啊。”
燕娟家的院墙外面长着一棵枣树,老枝新绿,引来一片春色。一条根从地下伸进来,从这院子里冒出来,也长成了一棵枣树,小孩手腕那么粗,把头伸到屋檐上。密密的叶子,油绿油绿的。枝叶间,缀满了米粒大的花蕾,等待开放。小燕子长大了,一双翅膀折断了,窝在屋檐下,飞不起来了。
我答应要帮一下燕娟,让她重新站起来,走自己的路。过了两个月,她的父亲搀扶着去找我。说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要做核磁共振检査才能确诊能否做手术。这种检查要花两三千块钱,没有办法做,她放弃了。我答应帮助筹措这笔费用,她点了点头,笑了。一种不屈的力量在心中珍藏。她说,我想学个刺绣,想有一辆轮椅,想做一点事情。
她被父亲搀扶着走了,一步一步,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她的影子还留在我的眼前:黑头发,黑边眼镜,黑丝带项链上缀着一颗绿珍珠,白底黑牡丹花的衬衣,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没有笑声,黑眼珠闪动着黑色的泪水。
太阳光下,一个黑色的影子,蹒跚地向前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