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全村有7048亩耕地，现在实际耕种4000多亩，有1000亩租赁出去办企业，200多亩因为污染巳经种不成庄稼，连草都长不出来了。牛呀羊呀吃了这山上的草，连牙都保不住。这些年来牛羊也养不成了，村里也就没有牛羊了。4个自然村的人都靠农业生活，主要是种桃树。去年享受退耕还林政策，栽上了1100亩的经济林，主要是桃树和枣树，长势不错。今年又下达了1080亩的退耕还林任务，要求种成生态林，栽植红枣树套种金银花，已经落实到户。政策也和去年一样。群众更愿意种植桃树。我们有栽种桃树的传统，现在有2500多亩的桃林，每年的收入都不错。这地方的夹沙土质更适合桃树生长。就是种红枣树，经济林也比生态林划算，每亩种33株，需水量少，成活率高。生态林要求每亩种96株，还要套金银花56株，需水量大得多，成活率没有保证，群众也不习惯。枣树生长周期长，一般需要八年才能进人盛产期，桃树三年就开始进人盛产期。这地方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要从几公里远的地方去拉运。我们知道营造生态林对于环境更好，但群众更关心的是眼下的事情，是投人要尽快地回报。改善环境是长远的，群众看不到那么远，心里有想法，推动起来就有阻力，不好办。我们的心里也是一本明白账，给群众不好做工作，怕一开口就牙巴底下给支上一个砖头，被顶回来，也是难得很。要是变更一下设计和要求，种成经济林，可以说不需要做工作，群众会抢着种。前些年种旱地西瓜，去年都种了400多亩，几个月都不下雨，西瓜根本长不大，产量很低，成熟得也迟一些，卖不上好价钱。今年旱情这么严重，种不成了，看来是要被市场淘汰出去了啊。
这几年村里一些人搞舍饲养鸡，还成立了养鸡协会，已经有23个会员，与兰州康达家禽有限责任公司签订了供销合同。公司负责提供鸡苗、饲料和防疫服务，按每只鸡不低于2元的保护价包收包销。去年23个会员出栏30多万只鸡，收人都不错。群众现在看准了这个事，今年我们计划发展到50户。从去年获利的情况看，养殖规模最低也要达到1000只以上。现在就是资金卡壳，建造鸡舍的投人是每只鸡10元，养1000只需要周转资金1.5万元，群众手头拿不出来，干着急没有办法。信用社的小额贷款一次只能贷5000元，其他渠道要担保抵押，农民没有东西可以抵押，根本贷不上款。民间借贷要凭关系，也有放高利贷的，一般情况下没有人去借贷。现在借贷都看偿还能力，越有钱的人越好借贷，越没有钱的人越不好借贷。我去年贷了5000元，三个月后去还，信用社只收利息不要本金，害得人没有办法。我们是信用村，贷款标准是5000元。发展壮大了想建一个合作基金，村民互相帮助，互相支持，但现在没有办法，眼下的这个难关，过不去。去年一些地方发生禽流感的影响还没有消除，群众有些担心。现在就是防疫检验不方便，每次鸡要出栏都得跑到县城去开具检疫证。这地方没有通往县城的班车，要转乘到县城，来回得花费一天时间，还得40元的路费，要是租车就得100多元钱，一年要跑四五趟，真是麻烦得很。如果县防疫站授权乡防疫站，就方便得多了。
其他5个自然村主要靠企业。这里的红黏土非常适合烧砖头。1977年村里建起第一家砖瓦厂，以后陆续建了几十家，现在还有16家正常生产。按这样的规模，沙沟里的红黏土还能烧十来年。还有5家小炼油厂、8家小五金厂，都有一些污染。今年正在新建一个黏合剂厂。村上有300多人在这些企业打工，主要做装卸、现场管理和技术工，制胚、装窑、出窑这些重体力活都是外地来的民工干的。我们每年能收人120多万元。还有120多辆车搞运输，每年也能收人180多万元。村子周边还有几家比较大的冶炼企业，烟雾不断地往村子里吹，新盖的房子不过几个月，连塑钢门窗都发黄了，地上经常有一层黑灰。我们想能把这些污染治理丫就好得很。以前还发过一些污染补偿费，近几年没有人发了，我们也没有办法。等着吧，总有一天它会治理的。我们想等这些砖瓦厂吃完了红黏土，就把沙沟里的这些地全部整平，招商引资，再图发展，那时候日子可能也许更好过一些。
这样聊着，村主任说从今年开始要建设新农村，我便随着他去看两家农户。
一个是富裕户，姓张，前些年办过一个沙厂，现在做生意。我们去时张老板不在家，女主人正守着自家的小卖部。从小卖部进去就是客厅，空调、电脑、大屏幕彩电、录音机、放像机、高级沙发、漂亮茶几，城里人家有的时髦东西都有，城里人家没有的贵重东西恐怕也有。问女主人电脑做啥用，她爽快地说：“玩游戏！”再问谁玩，她的回答也很干脆：“我玩！”她有一儿一女，都读高中，男人也经常在外，家里经常是她一个人。很豪华的平顶房，五大间，两间客厅，两个卧室，外带一个小卖部。另外还有一个洗手间，抽水马桶，大理石洗脸台，一面墙壁上还挂着超大容量电热器。我仔细看了一眼，这些器具上面都和客厅、卧室和小卖部里的一样，落满了灰尘。又问女主人一年有多少收人，她回答得也是很干脆：“不知道！掌柜的自己干，没有问过，不要叫我受冻挨饿就行，谁管他呀！”问小卖部有多少收入，她说：“我还要做庄稼，经常关门，周围只有30多个人，也没有人来买东西。3万多块钱的货压在这里，闲放着，一年连300块钱都卖不上呀！’”村主任说：“这女主人还不到40岁。”
一个是贫困户，也姓张。我们去时全家人都不在，三间低矮的破草房，三扇用铁皮补了又补的木板门紧紧地锁着，布门帘也是补了又补，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三扇窗户都用塑料和破纱布严实地封着，我爬在窗台上想看一看屋里的东西，但是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院墙外面码着一排红砖，主任说，这家人准备盖新房已经很多年了。院子里长着七八棵杏树和一棵榆树，杏树的每一根枝条上都缀满了红红的花骨朵，含苞欲放的样子；榆树的枝条上小芽儿如水泡涨了的米粒，黄中透着绿，张着小嘴儿眯眯地笑。春光似乎专意从那几间黑屋子里跑出来照耀着这些树，但我的心里却生了一层灰暗，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注目院中的一切，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村主任说，这家的两个大人都是弱智，都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有生育，前些年收养了一个女孩子，已经十几岁了，正在上初中。这一家的新房什么时候能够盖起来，女孩子什么时候长大成人，能够担当起一家人生活和生命的重担。老实说，我心中无数，心里没底，也许只有这院子里的杏树和榆树知道，只有丝丝缕缕的春风知道。
涝池村是一个大村，有679户，2513人。耕地10432亩，其中水地3200亩，旱沙地2826亩，旱土地4406亩。水地里种的是小麦、大麦、洋芋、胡麻和一些蔬菜，旱沙地和一部分旱土地里栽的是红枣套金银花。其余的2600多亩旱地撂荒了。
一条小路从山沟里爬上来，绕了几个弯子，快到山顶的地方形成一个很长的缓坡。下面的台地上有4户人家，都是土墙宅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把4户人家串起来，像一棵老榆树的根又生出几棵小榆树一样，这4户人家是亲弟兄。小路两旁长着很多树，主要是耐旱的榆树，也有一些杨树，都不很高，但根扎得很深。有几棵老榆树还把粗黑的根露出来，在路边的土坎上绕来绕去的，宛如一条粗壮的蟒蛇，从山下沿着这条小路爬到农家门口，观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村民们在山坡上平出一块地，三面土墙围起来就是一个院落。
王菊英的家就在这里。宅子不大，东西有15米，南北十来米，一面靠山。东面和南面都盖起了新房，一共是7间。2间客厅，2个卧室，2间伙房。靠着山坡的那一面修了一个小花园，种了一些菠菜、芹菜、萝卜，长得正旺盛，绿油油的，苫住了地面。还有一些灯盏花，正在开着金黄的花朵。一株梨树长得房顶那么高，枝繁叶茂。我仔细看了看，却怎么也找不到小梨子。正想问一问主人，突然想起来今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把梨花、杏花都活活地冻死了。小花园旁边有一眼水窖，我爬在窖口上往里面看了一下，窖里的水清汪汪的，照出了我的脸。院子里余下的一些地面都用水泥抹平了，光光的，亮亮的，非常干净。窖里的水就靠屋面和地面集流，只要天下雨，窖里就会有水。屋子里面是常见的那种床、沙发和几把椅子，亮亮堂堂的。
我和主人站在院子里拉家常。王菊英说：“我一儿一女，都大了，在外面打工，常年不回家。去年家里要盖新房，叫儿子女儿都凑钱，他们说是没有钱，边挣边吃，都花光了，逼急了，吭吭哧咏地都拿来了1000块钱，算是尽了责任。也难怪娃娃们，现在的钱确实不好挣。娃子说在工程队上干活，一个班少说也得干上十三四个小时，也就是20块钱，还常常遭到克扣，拿不到手里。姑娘子就更不好找活干，在一家饭馆子里端盘子，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一天下来干得昏天黑地，一个月就给500块钱。要是不小心砸掉一个碗什么的、有事请个假误上一天工，这样扣那样扣的就没有多少钱了，这一个月就算是白干了。两个娃娃都是受笨苦，学不到一点技术。没有办法，该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书，现在害苦了，后悔都来不及。他爸也是打工的命。老板看他人老实，干活不惜力气，就照顾着让他看场子，活轻一点，工资也不高，一个月也就是四五百块钱。要种要犁，要收庄稼，20多亩地，我一个人实在苦不过来，农忙时节他还要回家帮衬着我。他忙里偷闲，打的是季节工。平时家里面就我一个人守着，有啥要紧事情就打个电话过去。家里面这几年好像也没有出过啥了不得的大事，我头疼脑热的害个什么病，实在起不来了就挣扎着去喊他伯他叔家的娃娃们买个药来吃上。家里没有事情的话，他几个月都不回来，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操劳着，也是习惯了。今年盖了这几间新房子，他又要走，我拦住他不让去。结婚二十多年了，两口子都没有在一起好好地生活过。他年年跑出去挣钱，不知道挣的是个啥钱，家里还是年年没有钱。现在房子盖起来了，我想在一起过几天安稳日子。他说，傻婆娘，你以为我愿意舍下你爱跑单帮子吗？不出去找几个钱回来，这盖房子拉的账怎么给人家还哪！我心里的苦你还不知道吗？二十多年都没有挣到盖几间房子的钱，这一屁股账哪辈子才能还清呢，我真的说不上。苦吧，生来就是给人家受苦的命，不受苦又怎么办呢。活到头了，苦总有个尽头吧。”
这样诉说着，她把一壶烧开的水从太阳能灶上取下来，往暖壶里面灌进去。我要告辞了，她嚷嚷着要我到屋里面坐一坐，要给我泡茶喝，还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她家的大门楼上竖立着一架电视无线接收器，能够接收到八个频道的电视节目。王菊英说：“这是我的忠实的伴儿，心里的话实在找不到地方说了，就打开电视机找伴儿说。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电视里面的人笑我也笑，电视里面的人哭我也哭。有时候，深夜里突然害怕了，就打开电视机，跟里面的人们说话拉家常。刮风下雨的时候，就守着电视机打发日子。”
我和她告辞了。当我爬上一段很陡的坡路，回头往下看的时候，她还站在家门口往山坡上望着，给我不停地招手呢。
去年雨水多，收成好。村支书给我算了一笔账：种小麦、大麦、胡麻，如果把投人的劳动工日折合现金算进去，都是亏欠的，只有种洋芋和蔬菜是盈利的。农民从种植上获得的纯收人很少，人均只有463元。
退耕还林4539亩土地，种的都是红枣套金银花。目前挂果面积2500亩，亩产100斤。但枣子的品质不是很好，味涩色暗，市场价格不高，去年每斤只卖到0.8元，发展前景暗淡。这么大面积的枣树都结了果，一时间卖不出去，不搞深加工，会出问题的。现在享受国家补助，每亩地一年160元，减去人工投人，农民的人均纯收人189元。
全村劳动力1458人，去年外出务工746人。劳务输出收入全村人均达到1770元。留在村里的主要是老人、妇女和一些老实人。现在40岁以下的农民，都不愿意在农田里干活；30岁以下的农民以务农为耻，宁肯出外打工一分钱都不挣，也不在田地里干。在农田里老老实实干活的年轻人，被人看不起，连媳妇都找不上。村里的公益事业根本没有人干。上面派下来的活，就是几个村干部带着几个老党员干。农村成了老人村子，新农村谁来建？我们村是今年县上确定的新农村建设试点村，壮劳力都出门了，这个试点怎么搞？说起这些事，村支书两手一摊，满脸都是问号。
我们这个村子是汽车运输专业村，拥有大小车辆178辆，司机464人。这些人整年在外跑车，根本顾不上种地，农户收入的重心已经由农业向非农业转移了，农民追求的是更多的现金收人与城市人的享受。102户人整户出去了，只是户口还留在村里，生活、事业都在城市，这些人的意向、欲求已经城市化了。这些人都是农村的新阶层——城市里的农村人。汽车运输带来了可观的收人，去年人均达到1709元。但光有钱哪能行呢，这么多的人出去了，对农村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搞设施农业没有劳力；搞安全饮水工程出钱的人多，出力的人少；搞文化活动拉不起来队伍，唱不起来戏。
我们村农民收人的八成以上来自非农产业，看起来是好事，但农村成了空壳，越来越没有人气了，叫人担忧。群众发动难，组织难，参与新农村建设难，成了我最大的忧愁。面对缺少劳力的现状，如何把设施农业发展起来，如何把水、路、电这些基础设施完善起来，如何把新村庄建设起来，这些事情像一块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忧心忡忡，不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建设新家园，人在哪里，路在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