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没有媳妇,和我们一起过,整年在外面跑着,不着家门,自己混自己的日子,也不知道干的是啥事。尕儿子单另过日子,不管我们的事。媳妇子本来是给大儿子娶进来的。她看不上大儿子,过了五六天就跟尕儿子过去了。大儿子倒成了光棍。跟尕儿子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大的是女儿,过继给大儿子了。现在上一年级,我替他操心着,给吃给穿的。
我种1亩水地,2亩旱沙地。地里的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去年水地种的包谷收了1600斤,换了700斤麦子,剩余的卖了75块钱。买了20斤大米花掉了33块,剩余的42块钱就是我一年的用度。光吃药就已经花掉了22块,现在手里只有20块了。旱沙地我种不动,已经不种了,荒掉了。今年水地里种的还是包谷。今天早上,我六点钟起来就跑到地里压瓜秧去了,给尕媳妇子的瓜压秧啊,我哪来的瓜呢,她打工去了,顾不上。好死不如赖活着,哪一天下不了炕了,还指望着她端给一碗饭呢,早点把工变(农村相互调剂劳动力的方法,此处指好事做在前面)下吧。现在都可能一两点了吧,我还没有吃早饭。腰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来买几片止疼的药。看着路边买菜的忍不住买了两个莲花菜、一个辣子,花掉了我的一块九毛钱啊。我从来没有买过菜,这是第一次啊,尝个鲜。去年我把两袋子麦麸子卖掉看病。吃的饭就是水兑面,撒些盐,调些醋,呼啦啦就吃下去了。我一天吃两顿饭,冬夏都这样。谁还想着吃三顿饭呢。平时都是一天做一顿饭,中午多做一些,晚上吃些剩饭就上炕睡觉。饭就是我做啊,擀面条、馓馓饭、拌拌汤,啥都会做。没有办法,逼出来的。老婆子那样子,光会吃不会做。谁养我哩,我还养人呢。
我又是种地,又是爬锅爬灶,还要缝补衣裳。老婆子穿的衣服烂了我要缝,我自己的开了口子也要缝。穿的这裤子嫌长,我剪掉了一截,把茬口缝上了。穿的鞋是村上人送的,不露脚指头就行,没有那么多的讲究。盖的被子我缝了几十遍,针脚摞针脚的,里面的棉花全部成了疙瘩子,已经提不起来了,盖在身上就是块破布。去年我的腰腿疼得不得了,一连七天都下不了炕,想喝一口水都没有人端给。我想晚上闭上眼睛睡着,第二天不要再醒来多好啊。一死百了,不死了还得活,还得种地,还得受苦,还得养老婆子,还得受磨难。我活的这是啥人嘛,说出去都叫人笑话呢。不说了,还是不说的好。
在一家小卖部里,我见到了宋宗玺老汉。宋老汉说:
我今年78岁了,老伴儿77岁。5个儿子。老大跑自己的轿子车,从这里往兰州拉人。老二开车出了车祸,已经不在世了。媳妇子拉扯着三个娃娃,绱鞋挣些零碎钱,将就着过日子。老三在兰州打工,一年见不到几回。老四算是种庄稼的,忙里偷闲也打个工,贴补着过日子。老五也在兰州打工,开出租车。都有些技术,靠劳动吃饭。3个女儿,都嫁到外村去了,各过各的尕日子。
我们各过各的日子。儿子们过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谁也不耽搁谁呀。我们有13个孙子,还有6个外孙子,一大帮子孙哩。大孙子属猪的,25岁了。我都有了重孙子了,数起来已经4个了。大外孙女30岁过了。大姑娘60岁了,大儿子55岁了,尕儿子都38岁了。我种着1亩地,都是西瓜,自家吃的,叫孙子们吃的。我们看着日头推下山,过一天算一天。哪天干不动活了,就躺倒算了。地里的活都是我干的,抄沙地,压塑料,种瓜,喂粪,拔草,摘瓜,都是我的活。地里的沙子拥不动了,肥料也拿不动了,就喂给些油渣。瓜瓜子年年都长得好,摘上一两千斤,叫孙子们拿掉一些,也就完了。我种地就干个混嘴的事啊。平时就靠这小卖部,一天有两三块钱的利润。货叫开车的儿子从城里进,账我自己算,进多少货给多少钱嘛。儿子们也买来一些吃的东西。我们还能动弹,靠自己。靠谁呢,谁都靠不住。活着,有个事干,混个心。儿子们都忙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把自己养着。哪一天养不活了,再作打算。这一把老骨头还硬着呢。出门就骑自行车,一步一步地走嫌费劲呢。年轻的时候,我耍过九连环,现在耍不起来了。老伴儿身体还能行,走路轻巧着呢。
就这日子,就这么推一天过一天。人不死总要吃饭,总要生活,总要做些事情嘛。闲待着,大眼瞪小眼,等着吃干饭的事,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自己还能干动活,就自己动手把吃一碗饭的活干了。我们不愿意过那种人嫌狗不爱的日子。
陈玉才是村医,67岁。他说:
我有4个子女。3个姑娘都出嫁了,都在兰州,都有事干。儿子在安宁二建公司上班,媳妇子把孙子也带走了。家里就是我们老两口,空寂得很。
我是中医师。1965年在县卫校培训了两年,1967年开始当村医。卫生所是村集体的,自负盈亏,给我现在的定额工资是每月320元。还有一个医士,是村上的妇联主任,抓药,还兼着看看妇科,也是在县卫校培训过的。我这里中西药都有,常见病都能治。病人都是本村的农民,连只买药不看病的算上,平均每天大概有10个病人。我中西医都看,主要是开个中药、打个针、输个液。急性病、小娃娃们就叫吃西药,慢性病、妇科病大部分就叫吃中药。我啥都会做,实际上啥都不懂。腰腿病人多,都是在田间劳作受的风寒,我就扎针。去年大概有100多人来这里针灸。能解决问题就随便扎一下,也没有收人家的钱,都免费。都是乡里乡亲的,先治病后交钱,欠一下也行,谁还盯着那个针眼死抠哩。小病能治就治,大病治不了就叫送医院,基本做到了小病不出村,也没有发生过医疗事故。去年去县医院和兰州几家医院住院的有23人,花了不少的钱,都把病治好了。我这里花钱不多,小病嘛,一次也就是几十块、上百块。我天天来上班,一般是坐诊。年龄大、行动不方便的,小孩子的病,人家来叫也出诊。有病人就照顾病人,没病人也去干一些家里的活,干一些田地里的活。死守这个摊子也守不住啊。那个医士今天没有来上班。她还承担妇科保健与防疫工作,是村上的保健员。从去年开始上面有补助,一年给1000元。去年育龄妇女生殖健康普查了2次,育龄妇女365人,普查了106人。
我看病主要靠经验,是临床医生。我自己把握着,能治就尽力治,不能治就赶快叫送大医院。我也没有多少器械,主要是听诊器、体温表、血压计、止血钳、拔牙钳、剪刀这些东西。以前有消毒锅,现在不用了,都是一次性注射器。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中药柜了。这里用的药品都是从兰州的医药公司正规批发的。西药加价15%,中药加价25%。没有进口药,没有麻醉类药品,都是一些常用药。摆在这里的就是西药、中药、中成药三大类,接近300个品种。去年的毛收人是2万多元,我不知道是说好呢,还是说不好呢。这个村子居住很分散,距这里最远的要7公里路,人们看病不方便。这些年,农村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靠我们这样的人,只能给群众救急,大问题没有办法解决。农民有病就拖,就问个情由,许多病因我也说不上。谁也不愿意一有病就进城去看,真把病养大了就没有办法治了。许多人都是这么一挨二拖地死掉的。说起这些事,我也寒心,没有技术、没有设备,干瞪眼没有办法呀!农村有多少亏死的人,多少家庭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悲剧。农村落后,农民命苦。我没有能耐,救不了世,听天由命吧。谁叫我们是农民呢!
许振东老汉说:
我种地养地,还供养两个儿子闯市场。我是个大家庭,7口人。大儿子生了两个女儿,是“两女户”。小儿子还没有成家。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媳妇子带着小女儿跟过去了,给他们专门做饭。留下上学的,叫我们照看着,我和老婆子是老长工,年年给他们种地、养家。两个儿子都是干体力活的,没有技术,到外面找着打零工,这几年过去了,都没有找到个比较固定的工作。我供他们上学,指望着他们闯天下挣大钱呢。
我们老两口种18亩地。自己的9亩,亲戚的9亩。他们跑生意不种地了。去年种了5亩胡麻、2亩大麦、10亩洋芋。还有1亩果园,没有收成,今年砍了。胡麻收了4000元,大麦收了1200元,洋芋收了28000元,总共33000多元。还卖掉了7只羊,收了2000元。收人可以,算起来就搅完了。籽种、化肥、农药、水费、修手扶拖拉机,现金支出就是13000多元。1座日光温室光育苗就花了2000多,结果超低温天气里全部冻死了,一点收人都没有。生活的支出也大得很,电费500多元,买冬炭1400元,吃喝拉撒、人情份子5000多元,修了2间砖瓦房,花掉了12000多元。现在手中没有钱了,光剩下一些干骨头,流臭汗。
今年还种18亩地。借了4000多块钱,建了2座塑料大棚。大棚种辣子,日光温室种的是西红柿。钱投人到土地上,把汗水泡进去,预计着收5万元,准备给小儿子娶媳妇成家呢。
昨天,我早上五点钟起床去放羊,九点回家吃早饭。吃完饭,赶紧去操心两个大棚和温室,两个小时才把活做完。接着去种洋芋,三点多才回家休息了一会儿。下午又去干大棚和温室里的活,八点多才回家吃晚饭。又切了一些洋芋种子,明天还要种地。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老伴今年56岁了,是我的得力帮手。在农田里,我们影子跟影子地干活。这么重的活,青年人一算账就不干,还不如去打工,过得舒心,吃得好。我的生活除了劳动还是劳动,天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还干不完。两个儿子宁可在兰州闲逛,没有活做要饭吃也不回来务劳土地。种地收人薄,太辛苦,现在的青年人不想这事啊。他们挣多少花多少,天天在城里混日子。儿子说,我在外面打工也吃着一碗饭,你在家里辛苦一年也吃着一碗饭,还没有我舒服。我去年盖两间房子,他们坚决反对,根本不给我帮手,还说有这个钱还不如租房子
住呢。我建塑料大棚他们也反对。我的想法是:有了设施,提高种植技术,收入就会增加,把他们从城里引回来,好好地种庄稼。可他们不听我的话。我就是好农业,劳动是我最大的资本,用一颗一颗的汗水,换一粒一粒的粮食,对其他的事没有兴趣。现在年轻人想法跟我们不一样啊,种地的都是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地越种越薄了,村里的人气越来越不旺了。这是一个大问题啊。这不是我老汉子一个人的家,这是大家的家。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九合村距离兰州市区只有9公里,其实是一个小山村。上世纪80年代之前是全县最贫困的村,现在是全县的富裕村。一条国道,一条沙沟,几个山湾,9个自然村,558户人家散落在国道边、沙沟旁和几个山弯里。
在一个春日的上午,我走进村子,坐在村委会的二层小楼上和村委会主任攀谈。村主任给我介绍了全村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