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窝井,村子不大。275户人家散落在一个狭长的山沟里,自然形成三个村庄。最南面的叫王家沟,中间的叫下窝窝井,最北面的叫上窝窝井。王家沟自然以王氏为主,有苦水川王、高山王、本地王三大家。原先在上下窝窝井之间的一个小山嘴下,有一眼水井,水是咸的,黄河水没有引上来的时候,上下两个村庄上的人们都吃这井里的水。时间久了,把这地方就叫窝窝井。下窝窝井以赵家为主,上窝窝井大体上蒋家、赵家各半。一条油路从沟里穿过去,沟的东西两面都是低矮的山包,有起有伏,又形成了许多小山沟。两山之间,小山沟里都是耕地。这里的农民就把自己的家安置在东西两面的山脚下,既便于耕作,又便于出行。这沟宽的地方两百来米,窄的地方不足百米。东西两面的山没有名字,那些小沟岔都有名字,都是一些耕地的记号。全村有2062亩耕地,大部分在这些沟沟岔岔里,种的是小麦、洋芋、豌豆、胡麻。正是生长的好季节,微风吹动阳光,满眼碧绿。
村上有1所完全小学,1个教学点,1个卫生所,还有1个汽车站,公路边上挖开了一条长长的沟,人们正在安装安全饮水管,说是从20公里外的水库中引过来的。学校是前年修的,有三栋教室、两栋办公室,漂亮,整洁,9名老师教48个学生,6个年级。教学点只有一个老师,5个学生,两个年级。
村书记姓蒋,一边抽烟,一边给我介绍村上的情况:“全村劳动力650人,70%以上的常年在外打工。留在农村的劳动力就是老弱病残,强壮的都出去了,现在是油往油缸里流啊。吃饭就种田,花钱靠打工。人均耕地5.5亩。除去60岁以上的老人,现在留在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只有40人,其中女的24人,男的16人。这些人中,村组干部3人,水管队员3人,村医1人,代课教师1人,精神病人1人,白血病人1人。真正从事农业生产的只有30人。全村有85户农民常年外出谋生,已经不种地了。上等地送给亲戚和本家的人种,下等地荒掉了。地力不好,白送都没有人种。庄稼地里干活的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七八十岁的老人照常下地干活,只有走不动路了、生病了才可以不下地。村子里突然发生什么事情,根本没有办法。村里谁家出了丧事,就得打电话从城里叫人。青年人的婚事都到城里办去了。
“去年动员种了六七十亩绿菠菜,长得特别好,没有劳力去铲。没有办法,村上出钱从别的村雇了几个人铲掉了。今年没有种,主要是没有壮劳力。
我顺路走了几户人家,跟他们聊农事,聊生活。
蒋兴玉说:“我已经73岁,老伴也68岁了,还像骡子一样地苦着。我去年种了14亩水地,农活都是和老伴干的。儿子在兰州跑生活,开着一辆破‘三马子’拉垃圾,贩水泥,卖沙子。媳妇带着孙子也去了,在兰州租房子生活。庄稼地里的活,他们完全抛开了。去年收麦子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雇秦王川的移民收完了。种啥地呢,新品种不敢试,复杂的不会种,就种老三样:小麦、豌豆和洋芋。收多少算多少吧,推过一天是一天,看他们把世事闹去吧。我们老了,混个肚儿圆,推日头下山呢。”
赵仁富老汉抹了一把汗水,看着我说:“你说现在这号事情怎么办?我有3个儿子。老大打工,老三打工,老二在平板玻璃厂当工人。6个孙子都念书。我们和老三在一起生活。他领着媳妇常年四季在外面打工,把三个娃娃扔给我们,谁也不管不问。他正月里出门,腊月里进门,也没有挣上几个钱。去年媳妇子生病做手术,花了7000块钱,都是借的。他挣的钱,连这三个学生都供不上。我犯愁啊,今年大孙子考上大学就把人整死了啊,哪里来那么一笔学费呢!贷款吧,让他把书念成了再还。
“种地就是我们老两口子的正事。8亩水地,10亩旱地。去年种了3亩洋芋、2亩包谷、2亩胡麻、1亩大麦,少费心,好务劳。旱地干脆没有种,谁苦去呢!今年种的还是这几样,简单,省事。就这些地,我们两个人天天从早到晚地熬着。昨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喝了些开水就到地里去了。早上不吃饭,顾不上。拿了些馍馍,九点多钟才吃了几口。腰疼得不行了就蹲下来歇一会儿,腰不疼了就接着做活。中午一点钟才回家。我们两人锄了6分地,杂草多得很,还没有完成任务。今天我借了一个滚锄,一上午就锄了1亩地。这种锄子是自己制作的,我也准备造一个:找一个自行车的前叉,接上车把,装上个小轮子,轮子后面焊上一个小铲子。省力气,锄得快,不弯腰,轻松,好得很。中午吃的是臊子面,拌了些苦苦菜,是从地里带回来的。一人吃了一小碗,吃不动了,也干不动了。吃完饭就出门了,在枣树地里拔草,下午六点多就回家了。一年四季都不得闲,种地、浇水、锄草、拔麦子、碾场,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那天晚上轮到放水,我拿着手电筒去了。水管员说:‘老看着你放水浇地,儿子媳妇子哪去了?’把我问死了,站了一会儿,说:‘你看我穷着哩,儿子媳妇在家里存着哩。’我没有说头啊。秋天把地耱光了,就喂猪、喂羊。去年养了一头猪,过年的时候宰了吃掉肉了。今年还没有养,猪娃子贵得很。去年养了两只羊,卖掉了,钱花掉了。现在光养一头驴,是我的好帮手。没有这毛驴,把我的老皮早剥掉了。这驴不光犁地、种地,还帮我働草呢。旱地硬得锄不动,就让驴拉。现在是新边牙,6岁,正在口上。这头驴子养好了能活30岁哩。我按时按节地给水喂料,一顿都没有耽误过。一头驴,我们弟兄三家子使着,顶一辆‘三马子’呢。
“这8间房子是2000年盖起来的,砖混结构。花了5万块钱,小女儿、二儿子支援了一些,自己打凑了一些,就盖起来了。老二当过省自行车队的队员,拿过全国奖,登过报纸,上过电视,风光了一阵子。退役后安排到平板玻璃厂的,现在厂子效益不好了,也困难起来了。老来看望我们,买东买西的。我身体壮着呢,没有打过针。头疼脑热了,挑破手指头出点血,焐在热炕上,出一身臭汗就好了。”老伴儿接住话茬说:“我残病多,净打吊针哩。前几天一场病,这才好。经常发晕动弹不了,还有腰疼。做不成活了,我就坐公共车去王家沟卫生站打吊针,上下一块钱的车票。我生病了,下不了炕,这老家伙就给我拌些拌汤,糊弄我呀。哎,怎么办哩?一年四季没有闲着,手里头也没有钱呐。大孙子就要考大学,我看把我的赵贵全(老三儿子)挣死哩。我说这3个娃们,一个不要念了,打工帮衬一下他爸,他们都要念,念得一个比一个上进。说叫他爸贷款,把书念出来了还啊。我们两个都不识字,啥都看不懂,怎么办呢,就让他们好好地念呗。”
赵老汉接着说:“不要说这些难肠事情了,娃娃们不念书能做啥事呢。我们这庄子上没有年轻人了,都出外打工去了。种地一下子成了我们这些老汉老婆子们的事了。去年的收成好着呢。3亩洋芋换了3000斤小麦,还卖了1200块钱。两亩包谷收了3000斤,卖了2400块。胡麻留下了100斤种子,其余的榨油吃掉了。大麦收了800斤,卖了648块。种子、化肥、水费,投入了2000块。投工投劳,流的都是自己的汗水,没有办法秤出来啊。我这家庭是村子里最大的,7口人啊。吃饭不成问题,就缺钱呐。这么一算,我们这单位效益还好着呢,我们还一直上班,一直工作,还没有下岗嘛。干瞪着眼,地里的活没有人做,有人接手做了,我们也要下岗啊。我们老两口在这岗位上不知道要坚守到哪一天!现在的年轻人,怕脏,怕苦。一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怕干这种农活,看着平展展的土地不上心哪。不知道他们心里头想的是啥事情呢。
“我们一年有一套新衣服,换着出个门,走个亲戚就行了。天天在土里泥里摸打,有好衣服也泥掉了,穿不成。我俩今年出了一趟门,正月初三出去,正月二十一才回来。从县城到白银走了个亲戚,又到西固,把老二看了一下,还看了个灯会,声势大得很,张灯结彩的,眼福啊。去年一年没有出过门,就守这个摊子。
“家里连个电视机也没有。晚上干活回来就乏瘫了,吃完饭最要紧的是睡觉。录音机是从白银的亲戚那里要来的,心里烦了就放一盘磁带,听一阵秦腔,《三娘教子》《杨家将》《铡美案》啥的都听,自己哄自己的心啊。茶喝得少,酒也不喝了。现在喝不成了,酒的力量比我的力量大,拿它不住了。还抽烟,一个月一斤烟渣子,从小卖铺里买,五块钱。人老了,说话絮叨了。”
仲乃吉老汉摇着头,这样对我说:“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身上的骨头都散架了。我已经60岁的人了,吃饭成了老汉了,干活还是壮小伙子呢,像一头老驴,苦干了就死在槽头上。家里6口人,儿子媳妇小两口,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挣多少钱没有问过,世事都是他们的。两个孙子都上学。我们老两口就种地。小兄弟和妹夫在外面打工,不种地,他们的地都叫我种上了。我种76亩地,6亩水地种庄稼,61亩旱沙地种树,都是红枣。还有九亩旱土地,叫老天说话,它说今年雨水好就种,雨水不好就不种了。今年种了,都是胡麻。水地里种的是小麦。
“老伴儿膝盖上生了骨刺,去年做了手术,现在能走动,干不成活了。田地里的活,就是我一个人干的。我养一头驴,庄稼活主要是驴干的,是好帮手。没有这头驴,地里的活,我根本干不过去。我使驴从来不拿鞭子,自己养自己使的牲口,舍不得打,抄沙地锄草,都是驾上驴去干的活。我是一头老驴,还挣扎着。
“昨天早上,我六点钟起来,喂驴,喂羊。七点多就出门去拔草。早上吃的是开水泡馍。到十二点,大概拔掉了五亩地。拔的是冰草,根深得很,柔劲大得很,铲都铲不掉,非得一根一根地用手去拔掉。骑自行车去的,把拔出来的四五十斤冰草捎回来,叫驴吃。中午吃饭连休息总共两个小时。吃的是面片子,调了点肉臊子,炒了个番瓜菜,是小兄弟从县城拿来的。平时不炒菜,吃的是腌沙葱。下午两点,又去地里拔冰草,大概拔了四五亩,也是四五十斤草,都带回来了。六点多回家,给驴和羊饮水、喂料。家里的杂活,要干一个多小时呢。我养着三只羊,是小尾寒羊,喂好叫它多产羊羔子呢。七点多吃晚饭,吃的是白面馓饭,炒的是芹菜,和了些大肉。这也是小兄弟一趟儿拿来的。不然,就吃些洋芋菜,苦苦菜。九点多上炕,看了一会电视剧《明天我不是羔羊》,讲的是一个人贩子贩卖一个姑娘的惨事。不识字嘛,像狗看星星,不知稀稠,和老伴一起看的。十点多就睡着了,累了一天,骨头架子招架不住了。
“平时,我爱看电视里的体育节目。经常抽空看一看拳击,在河南电视台上。每周六晚上的‘武林风’节目,我都要看。小时候爱打篮球,13岁开始劳动,只念过一点书。其他节目看不懂,尽看热闹哩,不知道演的是啥意思。现在有病,高血压、三叉神经疼、前列腺炎,病多得很。医生叫忌烟呢,忌了多少回也没有忌掉。抽的是烟渣子,一个月得半斤。纸烟吃不起。过年的时候,闹个社火,是社火头,连着组织36年了。会下象棋,这几年高血压,下不成啊。现在就剩下苦性好,爱下苦。怎么办呢?我不在田地里下苦,谁下呢。”
蒋得舜老汉的家是个敞院子,我一抬脚就走进去了。中风的儿子爬在屋檐下,是破烂衣服包裹着的一堆肉,两个眼珠间或一轮,涎水不断地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干硬的台阶上,立刻被太阳光收敛走了。蒋老汉站在屋门口,看着生人来了,转身进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僵硬,机器人一般挪动。
站在院子里,我才发现,这院子原来是有围墙的。现在坍塌了,只留下土墙根,一抬脚就可以迈过去,任进任出。断墙根上,长着一株树,墙头那么高,是杏树吧,枝叶瘦瘦的,几块破砖头给它垒了个窝。树根下面的土湿湿的,看得出主人天天都给它浇上一些水的。院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草棍儿和纸渣。太阳光直射下来,从硬的黄土地上溅起来,刺眼睛。坐西、坐北八间房子,土墙木梁,房顶上面的盖土足有一尺厚。这是一座百年老屋。踏着影子,我走进正屋里去。
屋子正中靠墙放着一张老式条桌,一张小八仙桌紧紧地贴着条桌。金黄色的油漆,掉落的地方,老年斑一样。条桌正中摆放着神仙盒子,漆着大红的漆,盖子合着,没有一点缝隙。里面供奉的可能是家谱。旁边立着一个镜框,装着一幅黑白相片,老妇人睁大了眼睛,向前看着,这可能是他故去的老伴。两只瓷狮子,土黄色的,蹲在两旁,静默,安详。一只小闹钟,滴答嘀答地响着,时间循环往复流动。两把靠背木椅,守住八仙桌,漆脱光了,坐上去吱吱地响。炕头上,放着一个铸铁火炉,炉面子、炉筒子擦得明亮发光。上面的一只铝水壶,烟火熏黑了,也是油亮油亮的。墙根的水缸上放着一块擀面板。炕头上铺着一块布单,是许多小方块布缝起来的,红的、绿的、黄的、黑的颜色还没有退尽。床单是两条单人的缝起来的,很旧,很干净。被子叠起来放在一边,上面盖着被单,米黄色的,手工织成的。
儿媳妇在炕边上站着。蒋老汉坐在炕头上给我说:“我今年83岁了。‘一撇三点头,盖了大门楼,种了个鞋尖地,养着个大黄牛’,我这辈子就守着一个‘舜’字。家里3口人,儿子就这样子了,孙子走掉了,没有靠头了。没有办法,庄稼还得种。地里的活就是我和这媳妇子的。她和儿子同岁啊,都是65岁的人了,还要活下去,怎么办呢!”
蒋老汉眨巴着眼睛,看着顶棚,泪水往眼睛里渗。纸糊的顶棚上,点点黄斑。半晌,蒋老汉才开口对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2006年得了这病,趴在地上起不来,光知道吃,光知道喝。孙子也得病去世了,孙媳妇还拉扯着3个孩子,都还上学。在县城里租了房子,她打工供学生念书啊。书得念,日子也得过。不知道把她难成啥样子了。我们有心无力,这个拖累呀,天大的。让她把3个娃娃管好,我们的日子我们奔。人活着要吃饭,人活着不想死的事。我今年种了3亩多水地,1亩多的小麦,2亩的胡麻。要把吃货种下来,没有吃的天天跟谁要去呢。自己的难心事要自己办。小麦、胡麻好务劳,别的种不动,连地里的杂草都拔不掉。我们没有经济来源,全靠救济。我们3个人都吃低保,去年每人630块。日子停不下来,将就着吃,将就着过。我是顶梁柱啊,活一天要过一天,哪一天死了,两腿一蹬,两眼一抹黑,就看她们的了。地里的活不做就没有吃的。地荒掉不行,多的活做不动了,咱就少做一些,把日子往前推。腰腿都硬了,连身子也弓不下去,拔个草,要趴在地上。每一颗粮食都是命啊,往嘴里拾,拾不动了,再想办法吧。”
蒋老汉的儿媳妇,站在炕边上,没有说一句话,一直抽泣。一只手把脸遮住,一只手摁坑头上的布单。生命啊,不能承受苦难之重。
李忠老汉是我在村里的药店碰着的。明白我的意思后,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
我今年76岁,老伴儿也65岁了。她有精神病,家里的啥活都不会做,光知道吃饭。本来还能干些重体力活,去年给邻居帮忙盖房子,墙倒把腰砸伤了。现在好,连拔一把草的活都干不成了,就成了我的“服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