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水源一样,六和、盐池都是都市边上的小山村。
从安宁区的培黎广场往东面的山沟里走,有一条沙沟叫深沟。沙沟两岸的山沟里坐落着4个小村庄,像一脚踹乱的棋盘,四个棋子散落在鸿沟两岸,这就是六和村。沙沟里流着一股咸水,滋养着碱柴和芨芨草。沿着沙沟,在半山上修了一条水泥路,11公里长,一直通到村委会门口;自来水也通到了4个小村庄。这是去年做成的两件大事。
我坐在村委会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村支书薛宏伟跟我闲谈:
全村720户3208人,耕地5567亩。原来有2238亩水地,现在都变成了旱沙地。还有1000多亩地在深山沟里,都弃耕了。今年耕种4020亩,主要是西瓜。完全不种地、全职经营第三产业的有70多户,都是搞运输,在城边上开废品收购店。全村有“三马子”706辆,这是家家户户的生产工具。还有110辆小型农用车,专门用来贩瓜贩菜。一旦瓜上市了,留下老汉和娃娃,这些“三马子”、农用车都上市场了。种瓜、卖瓜是主要收人来源。全村劳力1700人,300多人在兰州打工,都搞服务业,挣的钱没有贩瓜的多。两口子开一辆“三马子”贩瓜,一年四个多月,从卖甜瓜开始,一直到把籽瓜卖完,一辆“三马子”能挣五六千块。农用车整年都搞生意,能挣2万多块。
“三马子”有大型的,也有小型的。大的核定载重量一吨,小的是半吨,还有更小的,只有250公斤的载重量。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农村广泛使用。那个时候,一辆“三马子”一两千块钱,就可以买到家里。现在,要一两万元呢。这“三马子”本来是一种小型载重车,可一到农民手里就用活了,就成了农民耕田种地的好帮手。耕田靠它、种地靠它、拉运靠它、打碾靠它,走亲访友拉着一家子人的,也是它。现在,经济情况一般的家庭,都有“三马子”。农民生产、生活,真离不开它。因为只有三个车轮,农民就亲切地叫它是“三马子”,就像是自己家里养的使唤的一匹马呢。
过去,农民使唤的是马车、驴车。上世纪50年代还使用的是两轮木轱辘车,笨重,费工费力。只有生产队里有,农民自己根本置办不起。60年代,出现了双轮的胶皮轱辘车,也是马拉的。有单套的、双套的,还有四驾马车。都是生产队里的,农民自己也没有能力购买。70年代,四轮拖拉机、手扶拖拉机出现了,也是经济收入好的生产队才买得起,农户只能养得起一匹马、一头驴。现在,农村里绝大多数农户都不养马养驴了,手扶拖拉机、小四轮拖拉机也在使用,但“三马子”更普遍,使用更方便,用途更广泛。
全村去年从信用社贷款120万元,都是用来买车和生产周转;存款700多万元,户均存款在1万元以上呢,这还不包括人家存到其他银行里的。我们是信用村,当年贷款当年还,今年贷款也是120万元。全村70%以上的人家都有七间砖瓦房,大部分是上世纪90年代盖的。今年新盖砖瓦房的13户,7间房子得花7万块钱,主要是砖、水泥和人工工资涨价了。村里有低保户34户,都是“五保户”,单亲家庭。单亲主要是疾病和车祸造成的。“三马子”卖瓜死人,挖沙压沙田也死人。全村还养着1400多只羊,毛驴只剩下10头了,眼看着没处使了,就要断根呢。
村支书薛宏伟介绍自家情况说:
我家里7口人,种10亩沙田,全部是西瓜。去年收人14000元。我的工资是4200元。我媳妇抽时间打工又挣了4000多元。父母亲开一个小卖部,生活用不着我操心。儿子上小学,大女儿上市卫校,二女儿上初中。现在压在农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供学生、看大病、盖房子娶媳妇。供学生是我现在最大的开支。这三个学生一年大概得1万多块,收人的一半以上叫他们花掉了。谁家供学生,谁家就困难。1995年盖了7间砖瓦房,花了25000块,现在要盖一间房得1万块钱,还真盖不起来了。娶一个媳妇要花5万块。送干礼最少得1万块,多的得2万块。水礼得1万块,主要是买“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买衣服,布置新房得花六七千块,摆酒席得花1万多块。还有零零碎碎的事情,都得花钱。看病花钱也是个了不得的事。今年村上的一个媳妇,才30岁,得的是脑瘤,在兰州的大医院做手术,花了7万多块钱,主要是向亲戚们借的。一个52岁的人,得肺癌做手术,花了6万多块,还在化疗,人已经不行了。一个45岁的人,得了骨癌,做手术花了6万多块,现在人已经站不起来了,早晚就要走的,人财两空啊。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们一得病就是要命的,都没有办法救了。还有一个人,才37岁,就出了车祸,伤了脑子,把大卡车都卖掉了,伤还没有治好,一下子跌入贫困了。合作医疗能帮个忙,但大病得不起。谁家有个大病人,谁家就是贫困户。
我们正在东拉西扯,走进来一个农民,一颠一颠的。来人说:
我叫薛玉章,今年48岁。2005年7月19日受了伤,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那天我开着“三马子”去七里河卖瓜。原来的路被洪水淌断了,我翻山从盐池绕过去,在半山上翻了车把我砸伤了。左脚的骨头劈开了,右脚的肉挫掉了,送到医院把右脚截掉了,住了一个月院,花了28—多块钱。当时我自己才有6000块,从信用社贷了1万块,从亲戚处借了12000块。贷款利息一年就是1200块,想办法还掉了。借款没有利息,现在还没有还给他们,先赖着,等哪一天手里有钱了就还上。我现在还务劳瓜,去年种了5亩收了6000多块。今年种了8亩,还不知道怎么收下呢。其中3亩地是弟弟的,他不种,我种上了。已经投入了3000多块,谁知道今年长成啥样子,价格咋样呢。我残疾了,重活干不了,种瓜、抄地都要雇人呢。现在还开“三马子”,就是开得慢了,不敢放快车了。不开没有办法,瓜还得卖,谁开呢?我自己焊了一个铁筒子鞋穿在腿上,走起路来疼得不得了,汗水下来把腿上的肉都吃掉了。左脚的钢针还没有取出来,医生说能取,现在没有钱取。天阴下雨,脚就疼得挨不了地。像我这样卖瓜翻车致残的,我们庄子上还有六个人。第一个把一条腿截掉了,拄着木拐,啥活都做不成了。第二个把媳妇砸死了,自己成了单亲,拉扯着三个娃娃。第三个把自己砸死了,留下了两个娃娃和媳妇,过的日子孽障得很哪。第四个还是把自己砸死了,留下了两个娃娃,媳妇成了单亲母亲。第五个把自己砸死了,把媳妇致残了,干不成活了,留下两个娃娃,一儿一女,现在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日子过得烂稀得很。第六个把自己砸死了,媳妇还没有生孩子,走掉了,家破人亡了啊。这都是五年以内发生的灾祸。现在进村的道修成水泥路了,更不能开快车了。借款就靠娃娃们慢慢地挣钱还了,我是没有办法了。我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了,儿子和小女儿都打工去了,我和老婆子借住在弟弟家里,我的三间土坯房全部裂开口子了,不能住了。弟媳那年才28岁,两口子吵架服毒自杀了,留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现在都上学,弟弟打工去了,我代管着。儿子一个月给我500块钱,女儿的钱自己花光了。我享受低保,过的是小日子。
从六和翻过一座山,就是盐池。这里东西两条沟,在薛家墩汇合后,顺山而下,就到了安宁新城区。从山顶到山下,就一根烟的工夫。
这是一个离城市更近的小村子。
我和村上的干部一边在山沟里走,一边聊着村上的事情。
全村有324户,1324人,都住在这两条沟里。耕地3500多亩,基本上是旱沙地,种的都是西瓜。去年农民人均纯收人2350元,实际上比这要高一些。现在农村人均没有3000块的现金收人,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的。六和村的收人情况可能跟我们村差不多。农民的收人主要是两大块。种瓜、贩瓜。种瓜能占六成,贩瓜能占到近四成,还有一些其他收人,比如打工。去年种瓜亩均收入1500元到1800元,贩瓜收入户均8000元到10000元。参与贩瓜的户超过了一半。收人最多的户超过20万元。有卡车搞运输,有私家轿车跑生意。最少的户收人只有几百块,还有一些户的收人是零,比如五保户,全靠救济过生活。至少有5%的户收入在5万以上,三分之一的户收人在1万元以下。收入的差距很大,主要取决于人口和劳力,尤其是思想观念,直接决定着收人的多少,生活水平的高低。日子过得好不好,就看观念新不新。有些人思想保守,怕担风险,怕吃苦,守旧摊子,只种地,不贩运,收人自然少。有些人自身条件差,不会动脑子,没有贩运的车辆,光靠种地,收人也自然少。还有些人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出不去门,缺劳力,只能守在家里种几亩地,收人自然也上不去。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村里80%以上的户都把住房翻修成了砖墙瓦房,住的条件大大地改善了。现在住土坯房的就是那些享受低保的困难户。2000年以后,村民手里的钱主要花在生产工具的更新上,主要是购置车辆。现在全村拥有“兰驼王”“三马子”150多辆,带驾驶室的高级“三马子”80多辆,农用车60多辆,几乎是家家一辆。有农用车的都有“三马子”。“三马子”用于种田,农用车用于贩瓜。这都是一些大户。从1990年开始,用了四年的时间,普及了小“三马子”,一辆车2000多块钱。从1998年开始更新,小“三马子”换成了大“三马子”,两倍的价钱,一个顶两个,用起来也皮实,也安全。大“三马子”现在的种类多,有1万多买一辆的,有2万多买一辆的,都是农用的三轮车。从2004年开始添置农用汽车。四轮子,都在3万块以上,主要用于长途贩运。同样是农民,开“三马子”的和开农用车的层次不一样,经济效益自然也不一样。“三马子”贩运一年挣1万块,农用车就能挣到3万块。农用车有驾驶室,还带卧铺,安全舒适,风不吹,日不晒。“三马子”就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这几年不买农用车的人,开始积蓄,把钱存到银行里。去年光在信用社存款就有286万元,其他银行里存进去的说不上,总额起码在320万元以上,户均有1万元呢。也有贷款,去年是60多万元,主要还是用在买车和生产周转上,都是短期的。今年把设在村上的信用社撤销了,直接影响车辆更新和农业生产。去年买农用车16辆,今年到现在一辆也没有买。现在农民贷款不方便,要跑上几十里路,还经常找不着办事的人。
现在村上正面临着发展转型。旱沙地一般种15年就要更新。现在种的沙地80%以上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换的沙,早过了更新期。现在沙子资源越来越少了,掏不出来,也不安全,要出人命呢,没有人敢去那山洞里掏沙子。老沙地的产量越来越低了。一部分头脑活懂经营会管理的农民,这几年购买农用车这样的大型车辆,贩运瓜和菜,进人流通市场,寻求新的生存发展途径。还有一部分人的收人开始下降,一要换新沙,二要天下雨,客观制约因素太多。这些事情都不是人努力就能做到的。这部分人占全村的5%以上呢。我们的优势是距离城市近,几乎是零距离.拥有可以开发的土地和荒山1万多亩。如果在当地搞些开发项目,吸纳这一部分人就业,把这些人由单纯的种地转移到兼搞第三产业上去,也可以增加收人的。这些人的生活经受不住一点风浪,目前仅仅是维持生计,很有可能因病、因子女上学而陷人贫困的。村子发展的最后出路就在这些土地上,就在人的转移上。
“村集体收人现在是零。这是个很难受的事情村主任说,“现在给村上一年核定的经费是19000元,我们四个村干部的工资占去了14400元,剩余的4600元就是办公经费,主要用于笔墨纸张、差旅费、接待费、开会费用。召集一次户代表会议,也得花100多块钱。还要有取暖费、电费,还要维修村道和田间路,还要救济困难户:不足的部分就到处要,每年都要从上面争取几千块来补贴,还是不够用。有些钱非花不可,没有办法,就得书记、主任、文书几个人掏自己的腰包垫钱。村书记已经垫进去1万多块了,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上。现在还拖欠着离任村干部的工资2万多块,没有办法支付。现在村上办一些日常的事都除欠,羞得我们进不去小卖部的门。人家那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我们的除欠。村上的债务现在已经超过了5万元,把那几间办公房子卖掉都不够还的。下雨路断了,你不能不修。群众要的是结果,不管过程,只要路通气就顺。村集体经济空白,村级组织就是一个空壳,弱化了村‘两委’的号召力、战斗力。我们不能光靠说空话干事啊。现在的村干部不好当,要靠经济实力说话呢。我们靠山,山上没有宝。靠几亩旱沙地,眼看着也靠不住了。我们靠城,就做城里人的文章,就吃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