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河边走到接官亭村是15公里路。过了小峡水电站的大坝,沿着半山腰的沙石路,拐几个大弯道,就走进接官亭沟。从水电站往上游走了几公里,就看见小峡水库里的淤泥露出来,一只白色的鸟,静静地站在上面。一辆拉沙的卡车,“轰”的一声开过去了。山沟里汪着一摊一摊的死水,水面上长满了绿藻。路边的芨芨草长得半人高,叶子上落了一层尘土。野刺上挂着一些干草节子,这是去年发洪水的时候留下来的。从沙沟口往里走一直爬坡,给人一种倒行的感觉。沙沟里的第一个村庄就叫倒回沟,两面都是石山,山顶上是一层黄土,叫石山土盖头。村庄周围长着几棵榆树、枣树、柳树和杨树,都没有修过枝,乱蓬蓬的。远远地看见一棵柳树砍掉了头,绿的枝条杂乱地长着。一棵榆树,树干中部的皮剥掉了,露出光光白白的木质,死掉了。一群牲口往沙沟外面跑出去了。越往里面走,两面的青石山越高大,山沟越窄。第二个村叫井滩,有三眼水井,两眼人畜吃水,一眼浇地。沙沟里的土地都是用青石头砌起来铺上黄土造出来的,发一场洪水就冲光了。走在沙沟里看不见一块地,只看见砌得很高很整齐的石墙。沙沟里的三百多亩水地都在这井滩子。再往里面走,绕过几个山湾,就是接官亭了。这里是从前的一个驿站,从黄河古渡口青城到榆中县、到什川堡,都要经过这里。来往官员、客商都要在这里歇息一下。据说,这里曾经迎接过金县(今榆中县)的县长,因此就叫接官亭。当年的亭子已经颓废成一堆石头,只留着两堵宽厚的石墙根,在太阳光下一点声息也没有。继续往里走,翻过眼前这座大山,就是青城,三十多公里全是羊肠小道。山上还留着一些车辙,估计原来有一条大车道的。
全村有68户,这个数字十年里没有变化。人口减少了,由十年前的314人减少到现在的268人。有些户口在这里,人已经迁出山去了。住在山里的人以养羊为业,石山,草杂,羊肉肉质好。最多的时候有一万多只,最少的时候也有三千多只。这些年天不下雨,草山越来越穷了,羊养不住了。16户人家已经不养羊,到外面打工过日子去了。
我走进村支书家。支书不在,只有他母亲。还没有搭上话茬,就走进来一个妇女,给村子西梢头上一个叫志民的人打电话,问从山那面挖的矿石带过来了没有,要送到铁合金厂里去化验,要是含铁量大就要开采呢。这个妇女叫白守梅,48岁。她打完电话就直接抢上了话茬子,对我说:
我家4口人,3个孩子。大姑娘出嫁到什川北庄村,有一个外孙子。儿子在张掖上医学专科,二年级了。二女儿在天水上大学,学林业,三年级,准备考研究生呢。我把他们养着供他们念书,叫他们将来过好日子。小女儿刚上初一的时候,不好好念书。我说,不念书就放羊,22岁就出嫁。我把她牵上劳动了一天,打了一顿。她又念去了,出息了。大女儿只上到初一,就不念了,原因是学校迁远了,放了三年羊,打了一年工,就出嫁了。现在我一个人守着家,男人放羊去了。在山背面的大山上,放着160只山羊,那里草山好,离这里十里路呢。去年卖掉了15只羊,卖了七八千块钱,供娃们上学。今年还得卖掉一二十只。春上下了60多个羊羔子。就去年雨水好,今年的草山也好。多少年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好草山了。去年才收了25只羊羔子,一个还叫人偷掉了。山里有水窖,有窑洞,有羊圈。放羊的自己做饭,我赶着驴送面、送馍,三五天去一趟。去年梳了100来斤羊绒,没人来收,还在家里放着。今年梳了80来斤,也放着。卖不出去的羊绒已经放了三年、了。三年前是一斤卖70块,现在干脆卖不出去。太便宜,我们也划不着卖啊。
我看家、种地。5亩多地,全种的是小麦。今年还没有下过一场透雨,长势差得很。我的麦地离水井近,也浇不上水。以前有17眼井,还能浇地。去年发洪水把5眼井淹掉了,剩下的12眼水少得很,天一旱干脆没有水,连人呀、牲口呀吃水都紧张。去年的庄稼,水淌掉了。现在吃的都要买。光买粮食一年就得花2400块,还要给羊买饲料,得花4000块。手里的钱流水一样地走了。我还喂着两头驴,种地呢,驮东西呢。过年杀了头120斤的猪,肉臊子还没有吃完。冬天到了,就宰个羊吃。儿女们争气,我就高兴。我天天背着日头给他们下苦呢,现在的日子苦就苦些吧。
家里的3间老房子,40年了,土渣子掉得住不成人了。我嫁过来,和他又盖了3间,还是土坯房,都快20年了。那时候才花了2500块钱,现在要盖,一间就得1万多块,根本盖不起来。十年前,我跑到张掖找了一块地方,准备搬过去,把地都种上了。他不出门,要放他的羊呢。我又回来了,没有搬过去,现在还后悔得很。刚结婚的时候,我叫他跟着我去做生意,他不敢去,怕坏人把媳妇拐走呢。现在娃们上学要钱,我跟他吵架。他说由一群羊顶着。这羊能顶到哪一天呢。养羊的风险也大得很,全靠下雨天照顾呢,跟地里种庄稼一样啊。我一字不识,没有文化。他也一字不识,八岁就没了娘,也是个苦命人。把人圈到这个连一只鸟儿都看不见的山沟里,我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往下过呢?现在要想办法摆脱这苦日子。再过几年,人老了,就真没有办法了。圈在这穷山沟里,我不甘心啊。
白守梅说完了,我才接上茬,跟村支书的母亲聊起来。老人说:
我叫陆正英,今年58岁了。家里10口人,是一个大家庭。3个儿子。老二今年32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3个孙子。老伴儿去年去世了。老大在山上放羊,一百多只呢。去年卖掉了十几只,还了给老伴治病借的账了。今年收了50多个羔子,准备卖掉几只呢。羊绒今年梳了70多斤,去年和前年的都还存放着,等啥时候有价格了就卖出去。老大、老三的媳妇,都带着娃娃在什川,租房子住着,自己挣自己花的,谁也管不上。老二是书记,我打了个电话,说今天在兰州学习呢。占的就是那个“一村一名大学生”的指标,已经学习了两年。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了,没有钱去上,一直窝在家里。他心不死,一心要上个大学呢。他们都在什川住,家里就我一个人。种的地都在这沟里,今年种了些小麦、胡麻,看天晒成这样子,也没有啥收成了。我务劳这些庄稼,还给老大做吃的。三四天送一趟,十五里路,翻山越岭的,没有走过的人害怕哩。我拉上骡子,驮上吃的,走着去,走着来,天就黑了。我们全部的指望都在这些羊身上,不送给吃的东西,老大熬不住,怎么办呢?我在这山沟里住惯了,也没有人做伴啊。庄子上也没有人,家家户户都留个看门的人。我们老婆子,心死了,就守着吧。
魏高明,这是我在接官亭见到的第一个男人。魏高明说:
我今年41岁,家里4口人,两个儿子。老大初中毕业,打工去了。老二在什川上初中。儿子去年给我200块钱,今年我不要了,叫他存下来找个媳妇。我没有养羊,已经卖掉四五年了。种着4亩地,都是小麦,就看老天爷叫吃不叫吃呢。去年养了一匹马,叫贼娃子偷掉了。家里现在就养着一只猫,老鼠多得吃人呢。我住在山根下,3间土房子,五年前主人迁走了,我花1500块买下来的。我出不去门,也没有办法搬走。伯父、哥哥、嫂子都是哑巴,我要操心。我哥的三个娃娃,智力都不好,都念不进去书。伯父跟我哥哥一起生活,没有成家,一直由我们养着。哥哥放着40只羊,天阴下雨我就担心出事。我以前放羊的时候,把一只胳膊掼折了,钢夹子还在肉里头夹着,没有钱去取掉。我还务劳着哥哥的7亩多地,种的是小麦和胡麻,指望着有些收成,不要把哥哥一家人饿着。闲下来,我就在庄子上找一些活干,挣几个零花钱。谁家上房泥,只要吭个声我就去了,给多少钱都行,只要不白干。这地方还讲个啥价钱呢?我也确实没有办法。只要能走掉,谁还在这个地方住下去呢?去年底,村上搞调查,全村的人都希望搬出去,在什川找一块地方住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签了字,按了手印。说小峡水电站附近有一块地方,可以住下来。这样可以生产、生活两分开。人住在川里,羊放在山上,地种在山里,搬家不挪窝。做些走庄稼,想办法打些工,过个日子没问题。年轻人也能找上媳妇了。这五六年来,几百人的村子才娶进来一个媳妇,生了一个孩子。姑娘们都嫁到山外面去了。小伙子都到外面找上人家招掉女婿了。照这样下去,这村子要自生自灭的。我们是山村的主人。我们要为我们的山村负责任呢。
告别接官亭,往回走。一路下坡,车子飞快。回望山间,满山的墩墩草、谷羽草,在阳光下拔节、抽穗,在微风中起伏,预备着秋天结些种子。车后,一路风尘,迷住了进山的路。我不知道,下一次进山村,还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