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啊!
只有一间房子。一张双人床占去了大半个空间,床上铺着一层草袋子,草袋子上面铺着发黄的床单,显然是两条单人床单缝起来的。两床被子,叠得很整齐,守着空床。地上放着一个衣柜,很老式的那种。还有一张写字台,也是现在一般人家里已经见不到的那种。一台缝纫机,机头用五色布缝起来的套子紧紧地套住,看起来很久没有用过了。
一个铸铁炉子放在墙角里,坚守着一份清冷。写字台上放着的电视机,落满了灰尘。正面土墙上贴着一张画,是一个影视明星的肖像,上面写着两行字:“拼搏!人生的路处处风雨阻,莫畏难,有志者事竟成!”主人说,这些家具都是结婚的时候陪嫁过来的。电视机是前几年一个亲戚送的,早就坏了,没有修理过,也没有看过。
房子旁边是用土块搭起来的一个棚子,上面用砖头压上了几层塑料,一个木板拼起来的门,用麻绳子拴着,也算是一间房子吧,是伙房。里面最招人眼的是一个大水缸,盛满了水,清亮亮的。水缸上面放着一个擀面板,空空的。一个蜂窝煤火炉紧挨着水缸,炉膛里的蜂窝煤燃尽了,煤眼儿里似乎正伸着一些死火的舌头。一大一小,两个铝锅放在地上,里面装着十来个空碗,锅盖半盖着。这屋子没有窗户,地面潮湿,踩上去湿漉漉的。主人拉亮一盏灯,发黄的灯光下,墙角里还堆着几个破麻筋袋子,也是空的。
正是春末夏初的一天。此时,主人正坐在床边的一个小木凳上,赤脚上穿着一双红布鞋,很旧。头发花白了,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坐在她旁边的床头上,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喘息。我屏声静气地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诉说:我叫杨雪珍,和他同岁,1966年生的,今年42岁。一个儿子,上小学六年级,一个女儿,上初三,学习都一般。他是前年去世的,肝硬化腹水。农历初一,没有月亮,半夜里他就咽了气,才40岁,就撇下我们娘仨走了。给他治病花掉了5万块钱,最后没治了从医院里跑出来,还欠了1000块钱。回到家里,从村卫生所里抓中药吃,坚持了两年半,背了一身的债,最后死掉了。把人害死了啊!现在还欠着村卫生所的药费1100块、邻居们的1000块、亲戚们的5000块。公公婆婆说,还欠着其他亲戚的5000块,都是经过他们手的,说是他知道哩,我也说不上。
我有病。开始是附件炎,十几年了。他一生病,把我的病就放下了,耽搁掉了。他的病一查出来就没治了,他说‘我不死也没有办法啊’。我前年冬天做的手术,切除子宫肌瘤,没有钱,大医院不敢去,在镇卫生院做的,花掉了3000块钱。我手里一分钱都没有,都是娘家兄弟们凑起来的。手术留下了后遗症,现在啥活都干不成,连说几句话都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喘气呢。
我有4亩地,2亩水地,2亩旱地。女儿今年15岁,儿子也13岁了。我领着他们种地,现在也种哩,也能干些活了。去年2亩水地种的都是包谷,卖了3500块钱。一年总共就这些钱,娃娃们要上学,还要活下去哩。今年种的还是包谷,少操心,好务劳。旱土地年年没有收成,已经不种了,旱沙地有收成。村里人有4000亩沙旱地,我连一亩都没有。人家有劳力的都种上了旱沙地,和尚头麦子长得好,面筋道得很,好吃得很哪。犁地、种地、收割,都靠亲戚们帮助。我现在是靠着娘家人的帮衬才过活呀!
我养的这猫,前几天下了五只小猫,招人爱得很。不知道怎么就死掉了三只,剩下的两只长得活脱脱的。不养猫不行啊,老鼠大白天排着队要往屋里钻,也没啥偷吃的东西,就是吓人。
我没有其他方面的收人。没有做手术以前,我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一年能挣5000块钱哩。这三年里一分钱都没有挣来,我做不成活了呀!我现在啥都没有了,连院子里的这四棵梨树,公公婆婆说都是他们的,没有我的份。现在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前天我母亲送来了200块钱,买了20斤大米,买了些药,就花光了。我天天得吃药,比吃饭还要紧,一天不吃都不行啊!现在是卵巢肥厚增大,医生说把两个卵巢都要切掉哩。这是去年三月份检查的结果。再做手术,我不知道叫谁出这个钱哩。弟弟让我找民政部门去要一些,我没有要过,就这样坚持着!我知道现在治病是关键,就是没有办法啊!
我有一个想法,把你慰问我的这300块钱拿出200块捐给四川地震灾区的人们。钱,我也需要,可地震失去亲人的人们比我更需要。我有心无力,只能这么做了。失去亲人的滋味不好受啊。民政、妇联的好心人们,要帮助我盖房子,计划已经做好了,要盖四间房子。就是趴在地上,这房子我也要盖起来啊!命运叫我后半辈子爬坡,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活下去,为两个孩子,也为自己,就得爬啊。自己脚下的路,还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她面容枯瘦,皮肤焦黄。两只眼睛塌陷下去,连眼珠子也是黄黄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松松地挽起来,堆在后脑上,说话时脸上留着两道擦不掉洗不尽的泪痕。在她家的院子里坐下后,她和我聊起了家常:
我叫李秀芳,今年虚岁45。有两个女儿,大的23岁,初中毕业;尕的20岁,小学毕业,都在兰州的饭馆里打工,已经两年多了。她们自己搅活自己,我没有给她们的钱,也不要她们的。大的一个月挣500块,小的挣300块,还要月月扣掉100块的押金,老板生怕她们不想干半路跑掉哩。老板管住宿。一天吃两顿饭,一顿在饭馆子里吃,一顿自己掏钱买。她们常年在外面打工,种地、收庄稼的时候就回来帮一下忙。平时不回来,今年过年也没有回来,说饭馆子里忙得很,请不上假。家里装了一台固定电话,她们一个礼拜给我打一次,说几句话。
我不往外打,也不知道她们的电话号码,光接来电。电话就交个座机费,每月7块钱,最多的一次交了11块。这个电话是专门给两个女儿装的,我心里着急的时候能听到她们的声音,也防着她们有时候生病我不知道。
我种着1亩8分地。去年种的是包谷,今年种的也是包谷,少操心啊。去年收了不足四千斤,现在还放着,价格太低,我一直没有往外卖啊。你看,不知道啥原因院子里的这棵梨树死掉了,我把包谷棒子挂上去,吃起来干净些,再说这样看上去也是一棵树啊。他活着的时候,这树长得旺得很,年年都结果子啊。现在死掉了,就挂个包谷棒子,也算是还活着吧。这树下我种了几沟沟莲花菜、菠菜、油菜、萝卜,就自己吃啊。今天街上有个贩子喊着收包谷,我一听一斤才七毛四分钱,嫌便宜哩,不卖!等哪一天卖掉了,就买些面,浇地,种庄稼,过日子。我就靠着这一亩多地活着。
前几天,我抓了8只鸡娃子,装在纸盒子里,喂食喂水的,天热了往阴凉处放,天冷了往太阳底下晒。晚上怕冻着,还和我睡一个炕啊。操心得很哪!没有办法,也说不上是冷是热,还是死呀,现在只剩下3只,活的也没有劲。养着一只猫,你看正晒太阳呢。老鼠凶得很,净偷吃包谷。这土房子没有办法,老鼠都往里面钻。
两个娃娃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婆婆两个人,影子拓着影子,推日子哩。婆婆今年75岁了,耳朵背了,你说啥话,她听不见。她看见你的嘴唇动弹,就知道你跟她说话。我不想大声说话,要做啥事就打手势,她一看就明白了,还说为啥不说话。我想,我知道你想做啥事,丟个眼色也就够了,为啥非要大声说话嘛。她陪着我,我才觉得日子过得快些。
他是出车祸去世的。哪一年啥,记不清了,我光记着已经15年了。开着自己的“三马子”(一种农用三轮车),拉着自己种的瓜,到兰州去卖,跑到水阜的二道岘子上就出车祸了。那是一个晚上,大概十二点吧,当场就死了。“三马子”拉瓜,白天警察不让进城,要撵着晚上十二点以后进城,找个地方窝下来,第二天白天才卖瓜。谁想到就那么巧,出车祸了。放着大路,白天不能好好地走,偏偏要在夜里跑,像做贼一样的,我们惹了谁,害了谁,看路的警察那么凶,谁都惹不起。我们的人死了,我们现在也不走那个路了。我一想起来心里的路就断了啊。说啥话呢,我们没有办法说呀。那年他才36岁,比我大6岁,我才30岁啊。留下两个娃娃,没有出梢的鸟儿呀,一个8岁,一个5岁啊。
前年,我的腿子疼得了不得,去县医院查了一下。医生说是腿子有病,啥病我也叫不出名来,叫做手术哩。出了医院门,娘儿三个站在大街上就哭开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哪里来的钱做手术呢,没有办法,只能躺在家里看它怎么样。现在啥重活都干不成,完全成了一个病壳子。抓一趟中药要一百多块钱,从哪里来呢!今年再没有吃药,能动弹,不要瘫在炕上害娃娃们就行了啊。两个娃娃慢慢长大了,要准备着盖两间房子哩,我自己却走不动了,干啥活都要求人啊。这房子眼看着墙皮掉了,根脚瘦了,早晚都有倒塌的可能,怎么办呢?我说,我没有办法做了,先把头藏着,等你们把钱凑够了,就盖上三间房子,过几天放心日子。
我们娘两一天吃两顿饭。现在都十点了,还没有吃早饭,心里满满的,不想吃啊。昨天中午吃的是馓饭,一把白面和一些包谷面,拔了一把园子里种的菜,煮熟了,炝了一些油,一人吃了一碗。晚上吃的是面条子,菜也是园子里自己种的。冬天经常吃的是腌酸菜和腌沙葱。早上没有吃过饭,就是到地里去干活,也光喝些开水,将就着过哩。经常是饭做熟了还没有吃,肚子就饱了,吃不下去。我还得了胆囊炎,见不得肉。前年大夫说要增加营养,手里没有钱,把啥营养给增加上去呢。巴望着两个娃娃长大了找一个好的归宿,给我的日子添一些色彩,把这后半生打发掉。那年省委书记来看望我,送了一条毛毯、一床被子。我好好地保存着,要给两个女儿做嫁妆哩。我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就指望着两个女儿早些挣脱苦日子,过上好生活。我的心不死啊,人活着就得往好处想。我有病干不动活了,心里的灯还亮着呢。
今年过年前,乡上送来了100块钱。我到村上一家人那里割了6斤大肉,买了一点菜,过了个年。现在肉的价格这么高的,怎么吃得起肉呢。现在一个猪娃子要800块钱,我想养一头就是没有办法抓回家啊。我干不成重活,还能养猪啊,想办法养大一头卖掉,赚几个钱,把这苦日子过得滋润一些,也叫死去的他放心地去呀。
“我是个光人,没有家,也没有啥东西,和儿子、女儿借住在这两间破房子里。”在她潮湿的屋子里,许芋对我诉说了她的生活经历:
我是宕昌人,今年30岁。在兰州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他,跟上他做生意,嫁给了他。我的父母都不同意,不支持我们的婚姻。结婚后我去过几次娘家,我父亲根本不理我。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女儿,那年我才18岁。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已经12岁了。他是出车祸死掉的,就在1997年的农历正月里,已经11年了啊。都是为了盖房子。1996年我们盖了8间砖瓦房,还有1间车棚,花了24000块钱。当时小叔子还没有成家,公公婆婆说让小叔子给我们17000块,叫我们另外找一处宅基地再盖。我们就准备材料再盖,结果房子还没有正式盖,就出事了。
他走后,我的生活一落千丈。我和公公、婆婆、小叔子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经常莫名其妙地辱骂我,稍有反抗就遭到毒打。有一次,我从水窖里打水,水桶在窖口上响了一下,小叔子就找茬把我打了一顿。把腿子打坏了,走不成路,连床也下不来,全凭邻居照料才挺过来了。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的电突然停了,小叔子说是我故意弄坏的,把我打了一顿,踢伤了我的腰,下不了地,干不成活,耽搁了六七天,吃了些药才慢慢地好的。丈夫留下的财物都被公公婆婆和小叔子拿走了,我真正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面对打击,我暗下决心,要把悲痛和愤怒化作力量,就是要饭吃也要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
我种着3亩旱地,8分水地。我早出晚归,辛勤劳作,把汗水洒在土地上。就在他出事的那一年,还收了2300块钱。我想,这些钱我们母子三人一年里起码能把肚子吃饱。可是,哪里知道,就连这一点血汗钱都被公婆和小叔子说是买车全部拿走了。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家中米空面净,连一滴油也没有,真正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没有办法,我只好去附近的铁路上干活,一个月下来,挣了300块钱,总算把最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
春天播种的时候,我没有钱买种子;夏天浇地的时候,我没有钱放水浇地;秋天庄稼收割了,我没有车拉回来。我来来去去地奔波,天天发愁。到了冬天,人们都住在温暖的屋子里,又说又笑。我们娘儿三个蜷缩在冰冷的屋子里,冻得发抖。天亮了,怕天黑;天晴着,怕天阴,指望着太阳一天照上二十四个小时,把我们娘三个身上的寒气赶跑。就这样,娘三个在饥寒交迫中,在冷眼旁观中,忍受着别人无法忍受的困苦,长年四季,过着别人根本没有办法想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