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雾迷离
我并没有预感到春日的大雾,近处是乳白的清晰,远处是乳白的迷离。雾里无风,飘荡的是无声的高天云朵,水声来自我熟悉的屋前的河流。我很喜欢这大雾中的氤氲氛围,大雾省略了这世界上一切事物的距离。我感知了这个春日含蓄的美丽。
当我还在孩提时,捉迷藏的伙伴就藏在远处的树林里,我隐约能看见她的红头绳和花格子褂的背影。我问,“藏好了吗?”“藏好了——”回答是那样清晰。但我看见了什么?我并不想真的看见,那样时间就被我延长了。我不会很快去掀开一顶遮掩的草帽或一张碧绿的荷叶,留着那些大雾一样迷蒙的等待,隐约等待的美感。整个下午,或者整个晚上,我们都在不停地躲藏,从屋前的树林到屋后的阴影,我们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呼唤……
在雾失楼台的诗词里,在月迷津渡的梦中,清晰的人迹与并不清晰的鸟语都若有若无,这也很好。在远处因为飘着乳白的雾气而不能看见,但一个人心灵里的脆响就十二分清晰。
少年的王维会站在异乡的山头,独在异乡的目光能否看清远处的黑瓦白墙?故乡不能张望,而久了,就是九月的大雾……那么城南的跫音就是一个诗人的行吟低唱,一树蝴蝶一样的桃花为一个青年孤独了整个春日,雾中深锁的院门吱呀而开,一张笑脸使唐朝的时间发红,依稀的灿烂说不出口,雾气里一年的时间等成了不朽的粉色霞彩。什么都不说,我喜爱的唐朝把一切都隐藏在诗歌的韵律里……
谁有神仙的手指,点破这样的春日迷雾。我门前小河的水声清亮起来,阳光里柳絮如雪,天边飘着彩色的云朵,向这边倾斜过来,真是天鹅的翅膀覆盖了炊烟里的故乡,听一听绿树莺啭,一只狗向你说话,拆解了一个游子的寂寞……
或许一切都在开始的时候烟消云散,飘荡就是一种美丽的姿态。春日才把明丽的花朵双手捧起,春日又将顾盼的芬芳放弃。大河远去了白帆,挂不住大雾的肩背,星星小了,云头低垂,我放一声呐喊,大雁停飞,这个世界立即静下来,春日的树叶开始岁月的留言,记住的也只能是一个人远望的目光,以及今年雨水节气迷离的眼泪……
我在今夜点亮一支昨日的红烛,窗子上早早映照了黎明的熹微。我今夜期盼重新开始的另一天,在我心思的古典早晨,捡拾了春日的浪漫,一声鸡鸣,我走出去,虚掩一个人的门扉。夜梦依稀,我忽然明白过来,大雾里的快感是因为我并不喜欢清晰的间隔。那么,你就站在远处吧,让我望穿飘浮的云彩,抚摩飘浮的大雾。我诗歌的墨迹才刚刚洇湿,你的目光就锁定了我,“笃笃笃笃”地敲急了我乳白的心跳,一个被大雾洇湿的灵魂从门外归来——“是谁呀?”
我沉默了应答,大雾迷离了场景,大雾散开了时间,我把我的心搁在一棵柔软柳树的路边。
柳絮晴朗
天空晴朗,我看得见晴朗的痕迹。那辽远的深蓝,泛紫的背景,一丝白影,倏忽。那是一些飘在空中的柳絮,她们起伏着我春天的呼吸。
我知道附近有柳树,但我并不能看见。只在这些晴朗的日子才有如此纷飞的柳絮上的才华吗?而我所看见的温暖春天,她洁白的精神就在透明的空中行走。这样的景致并不需要更多的层次,柳絮似有似无,却是需要专注才能够看见她们的腰身,才清楚是如何被呼吸到一个人温暖的肺腑里。
我愿意那些柳树都是我的柳树,在我屋后边就有一棵的。婀娜的绿叶,在晴朗的春天里独自摇曳。她们的安静中透着温暖的孤独。因为没有人关注她们那看不见的花朵,那飞起来的白色的思想,白色的语言。可能已经有一些单薄的虫声,在透明的阳光里照应着她们吧。
而这些晴朗的日子,我发现了柳絮的喊叫。
春风并没有声音,但柳絮是有声音的。她们有时候喊叫,有时候哭泣,有时候静默,有时候嚓嚓地踏空行走。当然,那是在春风之上的行走,是在阳光的背脊上,在阳光的怀抱里。
那轻若浮云的柳絮也是柳树的种子啊。是我的种子,春天的种子。这些种子都飘在晴朗的氛围里。我总是想到春天不知不觉的欲望。
然而这多么庸俗啊,一些弱不禁风的柳絮的种子要去哪里呢?这很使我牵挂。我尤其挂念那些莫名其妙的远方,那些无边无际的远方。她们要在春天里寻找怎样合适的风,合适的水,合适的泥土,甚至合适的溪流,合适的桥梁。而在那些寂寞的路边,是不是还有浪漫的女子的笑声呢?
我知道,这些都存在着。就像在一千五百年前,家家门前的芍药,那些初蕾的春天也不是一色鲜艳的红。有一丝淡淡的白,有一丝淡淡的紫,就像今天的柳絮在晴朗的时空里飞度。
春天里的颜色都是晴朗的颜色。而被我看见的柳絮,她们细小得目中无人。但都列着队伍,从我眼前头也不回地飞走。只余下春日里我一个人独自忧伤。
而我的忧伤也是细小的。但我不能飞起来,也不能飞走。我眼前的阳光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她们只是轻轻地悬浮在我看得见的时间里,向着神秘的远处,轻轻地笑着转身。阳光单薄,紧随柳絮而追逐,泛起我淡紫色的梦想。
这,都是我在春天里的秘密。
风景与散步
路旁一棵树。一棵静立的树。同时也是一棵摇曳的树。这是我散步时看见的风景。风景里有时有风,有时无风。但假如没有这棵树,我在此散步还能获得意义吗?散步是需要风景的。但散步能获得意义吗?
这棵树没有名字,现在谁愿意给一棵小树起名字?除非这棵树有钱。
而我作为一个散步者也不需要一棵树的名字。树就是树。我现在关注的不是一棵风景树,是树下忽然有了一个人。她在早春的傍晚时常举起双臂,晃一会儿头,湿漉漉的头发飘散在这个黄昏里,那些细细的雨丝使她身体的轮廓更朦胧好看。
好看的女人向来都是路旁的风景。
但这个散步的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作为先来的散步者,我需要知道一个后来者的名字吗?我没有这样的企图。但路边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空旷的道路有了更复杂的美。正如那棵无名的树上弥漫了早春的绿色,层次依稀。那些湿漉漉的晚风好像随时准备从傍晚逃走,而那些鸟也好像随时准备躲藏在夜色里。它们也都是这个傍晚的风景,都可以因为一棵树好看的颜色而停止飞翔,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忽然逃离。
我发现很多散步者都停了下来,终止了散步,目光都集中到那个细雨长发的女子身上。我只是偶尔看见了一棵春天的树,傍晚的树,我就有了这样的惊喜,摇曳了春意的目光。那么,要是这段路上没有那棵树呢?已经无所谓了,现在风景已被一个好看的女子所替代。这里,不能没有这个长头发的女子了。风景并不固定,随时可以被替换。这是我在今天散步时突然生发的思想。
路边所有的事物都将成为我的思想。
就像事情开始之前,我并没有关注路边存在的事物会如此丰富。一切都不可设计。但一切都可存在。比如路边不可能有永远的风和景致,也不可能有永远的阳光和雨滴,因为四季更替。不可能存在永远的鲜花和绿叶,不可能存在一只永远的鸟巢。一切都在不可能中可能地发生,成为风景,有被欣赏的意义。比如这个散步的女子带来的朦胧而潮湿的美,突然弥漫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上,凝结在一棵春天的绿树旁边。
那么现在我可能怎样?我并不能怎样,不能获得更多的意义。这里的道路依然是一条幽僻的道路,它向着匆忙的行人或者悠闲的散步者,向着无尽的远方蜿蜒。早春的时间正在道路上盲目持续,嘈杂一棵树新嫩的翠绿,嘈杂一朵春花凋谢的鲜艳。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是谁?她为什么突然出现,使一片树叶之上的天空也不能安定,日光也不能停歇?
她不是我们的邻居,大家并不熟悉。那么,美都是陌生的吗?她从何而来,因何而来?那么,美也是神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