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路边的树在黑色里更加简单。只是黑,越来越黑。只与落日之后的黄昏对峙了黑暗底层的苍茫。她慢慢走到道路的远处,是我看得见的时间尽头。而那里也可以拐弯,会拐向哪个方向?渐渐我们都融入到了黑暗里,我们各自想起了各自的心事。而看风景的人也未必真正需要参差的美丽。天黑了,实际上散步者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各自回家,回到各自的熟悉里去。晚风中一棵被漠视的熟悉的春树,它孤独的伤感也明显被迅速忽视。即使散步,在老地方散步,也都是匆匆过客。我们各自的灵魂需要各自重新守望。
那个好看的陌生女子和那棵树的影子刚刚一起消逝,路边摇曳了空旷,黄昏之后那更加神秘的黑色的思想。
春天已经走远
春天已经过去了,是飞着过去的。
那些声音,很嘈杂,那是春风吹到最远处的撕裂。远处更盛大一些,彻底一些。
今年的春天很清晰,大地的气息,我的气息,都附着在远处潮湿的泥土之上。附着在那些行人的微笑里,在他们握手的片刻凝固了我的祝福。
树叶早就绿了,花也开了,谈恋爱的人都已经悄悄出门了。他们故意彼此走开,然后悄然返回,空出蜜蜂采撷鲜花的路线。
更多的人,他们的相思正在发芽,有的绿,有的黄,有的白,漫山遍野的时间,有的新嫩,有的红艳。而春天的思想,有的粗,有的细,都慢慢怀疑我的眼睛。它们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西,在我头顶上变成阳光,普照那些神秘的呻吟。
“哦——哦——”
有时长,有时短,都是大雁,日夜拟声。
树枝上,小鸟急匆匆喊什么?想去干什么?她们飞越天空,让我的影子横在大地。
那两只老燕子也回来了。
一群田螺正睡在大地的臂弯里,正在软绵绵的泥土上弯曲春天的心事。
春天的时间自己飞。那些简单的心情,呈现那些省略了的晃动,展开翅膀,在天空留下群鸟凌乱的脚印。
春天奔跑,到了远处的田畴,山冈。听远处转折的春潮,河流更急。
弯曲的水声急促东下。
是一个男孩在尖叫。
是一群男孩在尖叫。
一只蝴蝶就此打开了笑。雨点隐约了阳光的七彩。
一只猫重新呐喊……
一群猫重新呐喊……
那些尖厉的声音,柳絮洁白,一片雪,是我所知道的春天最直接的花瓣。
那些事情,都不是我家乡的事情。我的心志更高远一些,我的土地更平坦、肥沃。
高楼摩天,我不知不觉。我在电梯里安静。那些上上下下的呼吸,比我的心跳温柔,比我的盼望优美,而想象的遥远才是我真正的急切。
我的桃花老了,我的蒌蒿瘦了。但我的太阳更温暖了。
我坚信春风逐日向上,还会有天使跳舞,她们双手捧着天堂的爱情,寻找大江南北的杜鹃。
春雨膨胀。
那些坚果,在我的周围蹦跳。所有的种子都将成为树木,成为树荫,成为诗歌里的风声,在蛙声里起伏,间歇我的温暖。
那些被我重复了的日夜,一条蚯蚓也小心翼翼。它想告诉我什么呢?
蚯蚓没有语言,只匍匐于泥土的温情。
而春天,对于大地上年复一年的事情都不管不顾,一切顺其自然。都从我的脚下,席卷到远方。
春天,再走远些。
我坚守在故乡。在村头,就让更盛大的绿草包围我内心的孤独。让我与一头水牛,看着天空,一起眩晕。
在黄昏
要到黄昏里面去。
看清落日如何依山,如何躲藏,如何安睡。
那大家都到黄昏里面去,深入其中,分享那些奔跑的鲜血一样的辉煌,灿烂。
为什么不感念这样的落日?
每一天,每一个人,每一种思想,都包容在盛大的黄昏里面了,正在发生的事,被辉煌的时间快速终结。
一天了,然后黑夜。
月亮也快要出来了。
赶快,当我们面朝西下的夕阳,不约而同,我们赞美这个世界金黄的肤色。赞美美好的笑颜!一排排新绿的树木,风,都沙沙地说话。
那蜿蜒的二郎河,西边的山峦慢慢被黄昏安顿。
温存,肃穆,正在膨胀。
相思,胆怯,都像渐渐黑暗的山峰,深刻而饱胀。白日里记忆的轻烟,暮霭忧郁,蓬勃了青葱的四月。
树梢上还有冷色的光辉,鸟鸣,不可恢复的光滑,不再热辣。
我的疼痛,时间的吻痕,通红通红的思想,落日,都是我的烙铁。
一匹奔驰的老马,一路汗渍的沉默,早已听不见岁月的蹄音了。
进到黄昏里去。
进入一个骑手的孤独,也等另一匹马均匀的呼吸。落日会把每个人逝去的时间,重新带回童年和故里。
看,夕阳的操场!
那三个踢足球的男孩,各自奔跑。那两个看书的女孩,紧挨着静坐。
一只斑驳的足球,一个四月的果实,都滚进了落日的阴暗。
“黄昏更快了!”
一个汗渍的少年喊叫。
他片刻的凝视,迟疑,一只旋转的足球雾气缭绕。
一个少年的身影重叠了远山,他的思想黑白相间。
“黄昏是旋转的吗?”
黄昏终于安静。
远处的野火,虫鸣,青蛙说话,爱情不愿意间歇。
黄昏将了的片刻。
所有的人,黄昏,一张明月的脸,梦想,再一次感慨。
我愿意停滞在所有的黄昏里,属于暮色,属于永恒,紧紧揪住落日的刘海。
我坚守。一条河流的时间,呼吸的倒影。
我有我的思想,我有我的骨头,流水作证,落日熔金。
青楼
那青色的楼,古朴,耐看。青色的意味,茂盛了树木,茂盛了夏天,自然了诗意。而那阴郁之美,倒不一定躲闪着成群的神秘女子。
青楼的地址固定在向阳的山坡上。现在,那地方也不一定真有青色的房子,只是人们口口相传,没有更改这个地名。就将那两个汉字写在牛皮纸苍黄的信封上,我的朋友,早年就在那青色的村庄读我私密的文字。
青色的楼,绿树环绕,正如我的村庄,正如山坡下的江南。青砖,青瓦,青天之下,青色的马头墙,马一样张望。
青色的倒影藏在杨柳的河边,在一条鱼的背脊上系着一条乌黑的小船。那些倒影,乱在青色的荷叶上,乱在粉红的荷花上。在春天的柳林里,有青衣女子牵着青色的小牛,汲清澈的水,在青苔的井台,数屋檐下青草的思念。
青楼都是往日地主家的楼。那也是很久以前富庶的乡村。大地畈有很多勤劳的人,他们都穿了麻布的汗衫,锄正午的禾苗。直到今天的电影里,还有穿长衫的少爷,休闲地坐在一把摇椅上。旁边有小姐空荡荡的秋千,有风中开着的胭脂海棠。
隔壁是红楼么?那两个汉字也可以写在信封上。红楼的主人正在等朋友谈生意,等大红大紫的女子唱歌。她们穿或者不穿,那都是粉红色的内衣。而青楼现在遭人嘲笑,那已是穷人的房子了。斑驳的颜色已在时间里轮回,互相对比,暗示了各自不同的含义。
红楼里没有我的朋友,我只给青楼写信。青楼的村庄贴近绿树与青草,那些老屋,名字也写在给我的信封上。我的朋友并不穿青色的长袍马褂,只有青色的情绪,仿佛又回到了祖先乌黑的茅棚。
乌黑的茅棚又低又矮,但都在青楼旁边。那里喂养了枣红色的马匹,青色或黑色的牛群。柳树的河边有乌篷的船,乌黑的桨,乌黑的摇橹的双手。
也不去青楼,只写信。讨论中国的村庄,讨论青楼的建筑史,研究青色的图片、书籍。而青砖,先是青色,后来才有红色的淬火。一块砖,一个时代的浪潮被彻底革新。红色模仿了太阳的颜色,直接表达每一滴鲜血。而无论城市或乡村,都有鲜血。那乌黑的茅棚里乌黑的祖先也有鲜血。
我依旧喜欢那些青色的房子。青色,有时候屋顶,有时候山墙。但我更喜欢山墙下的白影。就不管高低了,只住在阳光下,望得见青山,望得见白云之上的晴空。
莫怀念青楼的神秘,往事氤氲。莫怀念书法,绘画,戏剧或者线装的诗集。只怀念采桑的村姑,想念隔世的孤独。把这些心事都写在白色的信笺寄到遥远。那被遗忘的大地的秘密,无需我的坚守。时间,有时候时间也是青色的。
青草,或者大地的禾苗。
我时常去寻访青色的底蕴。不需要慢腾腾的酒,不需要慢腾腾绝世的才情。如果忽然有几棵歪歪斜斜的老树,掩映一个或两三个驼背的老男人,他们沉默,目光直直的,伸出苍黑的手,收取那些被撕短了的参观者的门票。
那些大地的遗迹。我一再向青色的时间里窥探。
隔着一条夏天的河流
一条河流横亘大地,时间被切开在流水的两岸。这是一条痛苦的河流,考验的河流。时间自己歌唱,拒绝我们滔滔不绝的呻吟……
天上两只鸟,比翼齐飞。草丛里,一条蛇也能获得短促的爱情!隔着夏天的河流,你听我嘶哑了喉咙。雨水淋湿树木,风声缠绵无力,树摇头,你缄默。
让我春天的思想涉水而去,与你一起,看千年沉没的青鱼。一只雁,落在我的河滩上。我就这么爱你了!我独木的桥梁烂了!我在下游的风里远了!我横渡的帆船空无一人!我是多余的雨滴……隔着夏天的河流,我将你的道路我的前程,一节节省略。
你在对岸吗?在麦地里吗?为什么全是布谷的歌唱?我跟随你炎热漫长的夏日,跟随这些红红的草莓,一顶顶草帽,一把把红色的雨伞紧贴天空,前生今世掺了鲜血的泪水。只能等待。
山野里宁静,间断停歇的山洪。而夏天没有结果,只能牵挂。
如此行色匆匆地,我们能做些什么呢?脚下都是青草,季节持久,我们绿油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