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天匆匆过去,转眼已是年关。近两日皆是晴朗的天气,今天却忽降大雪,大有瑞雪兆丰年的意头。然而我渐好的身子也因天气忽冷而加重了风寒。
暖阁里的炭灰烧的很旺,我窝在榻上,厚重的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使我感觉房间里格外闷。透过屏风的空隙,隔间里坐着两个缝制香囊的宫女,绕着丝线的纤纤玉手若游龙走凤,一时间,一个香囊便制作完璧。我剧烈地咳着,惊起了两个宫女。一人端茶,一人拿着厚衣物从隔间走来。
“公子,请用茶。”
端着茶水的宫女双膝跪地,将茶水举高,呈指恰好的高度。另一个宫女扶我坐起来,为我披上衣物。
我接过热茶,只嘬了一口,却因咳嗽一口将茶水呛出。宫女忙轻拍着我的背,替我顺着气。
慢慢地,我喘上气来,喝下新换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病弱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说道:“小葵,我想出去走走。”
身边的宫女忙说:“公子病还没好呢,外面冰天雪地的,恐又伤了身子,等病好了也不迟。”
“我觉得太闷了,人说一场大雪能洗去人间的病气,我出去走走,也算是洗去我自己的病气。”
“可是,公子,这除夕之夜,原是合宫夜宴的。时辰也快到了,此时不宜再四处走动。”
“哦,还有夜宴的。”我恍然大悟,这病着难道还糊涂了不成。
“公子,这时辰也该起来了,奴婢早已备好礼服,公子可要现在宽衣。”
“好,宽衣吧。”
我将被衾掀开,虽是暖阁,只穿着里衣却有些凉,我打了个寒战。小葵迅速地将衣裳披上,仔细地挽着衣带,最后将细微处也收拾整洁,我很是满意,这碧色的棉衣看着便令人气爽。宽衣过后,两个宫女又为我挽了一个寻常的发髻,我病怏怏的坐着,眼里有些疲倦。
待一切整饬完毕,天色也暗了下来,长乐殿的轿辇也到了门前。齐唯 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生怕风一吹我便倒了。
礼乐已经响起,各宫妃子媵恃早已经坐好,王叔们也携家眷陆陆续续赶到。大家饮酒作乐,热气缭绕里,舞姬们翩翩起舞,这情景,竟有些飘飘欲仙。
特定的曲目结束,便是宫里乐师准备的新曲,曲子一首接一首,舞蹈一段接一段,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我有些怏怏的,身后服侍的齐唯多次提点我,好让我清醒一些。
屋里太暖了,加之人多,我竟有些透不过气。我偏着头看向坐在高位上的父王,父王与王叔们说着话,酒樽里的酒也时时绪着,乐得不可开支。我示意齐唯俯下身来,低声在其耳边言语:“齐唯,我想出去透透气。”
齐唯也是觉得我待得难受,瞧着左右无人与我说话,便去为我寻来披风,悄悄地从众人身后的偏门溜了出去。
我大口的呼吸着冬夜里凛冽的空气,空气钻进鼻腔里,顺着往身体里流窜,身上那股燥热瞬间消逝。雪花落在肩上,兜帽上,形成薄薄的一层。我抬头看着天空,雪飘下来了,我张开嘴,想把落下来的雪花吞下,或许我的喉咙会好受些。然而雪没飘到嘴里就划了,后来,我觉得自己有点傻,便低下头来,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早前听闻,长乐殿后花园里的梅花开了,平日里碍着父王在,我也不愿多在这长乐殿逗留,今夜恰好是赏梅的良机。心里想着,自然一步一步迈向梅园。
今夜无月光,梅园里有些昏暗,好在今儿个一直下着大雪,厚厚的积雪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园子里开满了梅花,从嫣红到皎洁,颜色不一。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轻轻地替些许不幸被雪掩盖的花朵扫去障碍。北风呼啸而过,我裹紧了衣物,瑟缩着脖子,试图不令雪吹到衣领里。这时,我惊然发现,满树的梅花没有一片花朵掉落,如此凛冽的寒风之下,一个个傲然地站立在枝头。梅花果然是天愈寒开的越盛,开的越香,就像某些人,越是千万人阻挠,越是活的盎然。
我踮起脚,凑上脸去闻眼前的一朵白梅,香气宜人,闻着有些香甜,只是这种香气,太过冷了些。
除夕之夜,千家万户该是灯火通明,民间自有一家人守岁的习俗,到了宫里,因为人太多了,自然变成了一宫人守着。今夜万家灯火,青衣该是还在路途颠簸,除夕之夜,却身在异国他乡,该是怎样的悲哀。这一切,都该怪这乱世的沉浮。
正当我悲天悯人之时,忽听远处有声响,是人走在雪地里,不留意踩到枯枝的声音。
我冲着声响处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我屏着呼吸认真的寻找,那脚步声又响起,是人踩着雪上发出咔咔的声音。后园子里不似前院,灯火有些暗,那脚步声渐近,我看不清是什么,心里有些发慌。
齐唯提着青铜灯盏,望着声响的方向,与我一起屏着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影朝我走来,直到渐渐清晰。
“温亭!你在宫里做什么?”
面前的小姑娘原本束得齐整的发髻有些许凌乱,风吹得笑脸通红,在灯盏的照射下,她的眼里饱含着泪花儿,一闪一闪的,甚是惹人怜。认出眼前是我时,小姑娘终于哗地流出来泪水,她跑上前来,顺势扑到了我的怀里。我原本就着了风寒,身子羸弱,这么一个人扑过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齐唯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
“翎卿,父亲要将我许给人了。我自知女儿家大了总要嫁人,可父亲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要将我许给谁。若是个长的丑的,或是个心思诡谲的,我可不愿意。翎卿,你去问问我父亲好不好。”
我看着怀里摸着眼泪的小姑娘,为她理着发髻,一边说:“这便是你除夕夜跑出来的原因?难怪你父亲不肯告诉你,如你这般莽撞,将来嫁了出去,恐要遭婆家嫌弃,你父亲这是在磨磨你的性子。咳咳……”
我喉头一痒,忙将温亭轻轻推开,颤抖着身子咳了许久。温亭原是不知我病的,一时间有些不在所措。待我喘过气来,温亭也不哭了,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问道:“翎卿,你病了吗?”
“是啊,好些时日了。”
“你可食药了。”
“吃过了。哦,究竟为何,你会在除夕夜溜出来,今夜可不比平常,你若再不回去,林夫该着急了。”
“哼,父亲要将我许给我不认识的人,我才不愿呢,将来过一辈子的是我,若父亲不肯告诉我,便是不负责任。”温亭撅起了小嘴,鼓着还有点肥嘟嘟的腮帮子,虽是生气,却看着甚是可爱。
我笑了,说:“那你也不该撇下家人外出啊,这样说来,岂不是也是不负责任。”
“你……”
“好了,去殿里暖和一下吧,待会派侍卫送你出宫。”我说着,搀着她便要往宴上走。
“翎卿……”温亭没有跟着我走,站在原地说,
我回过头,问道:“嗯?怎么了?”
“若他日,我嫁了人,你也娶了佳人,你我还是否能如往日般视彼此为好友。”
“怎么了,”我笑了,揉着她的发顶说:“小姑娘家三句不离嫁人,羞不羞。”
“翎卿,我害怕。”
“额……倘若,你嫁的是我,你还会不会害怕。”
“我……”
我回头嫣然笑着,柔声说道:“不管你嫁的是谁,若他日你凤冠霞帔,我定为你铺就十里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