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带头的侍卫长急忙勒住飞奔的骏马,身后的一干人马挤到了一块去,一时间,马的嘶鸣此起彼伏。我极力遏制住离别的悲哀,拼命地打起精神来,黑暗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死死地握住缰绳,眼神里流露出平生第一次的肃杀之气。侍卫长举着火把,火花灼烧着,他看出了我的容貌,忙急着下马。
“小人不知公子在前,恐刚才已经惊了公子,但小人有要务在身,还请公子恕罪。”
我低着眼,看着马下跪着的侍卫长,傲慢地说:“哦?有何公务,偏偏在这夜里,于都城中纵马,莫不是要引起恐慌。”
马下之人曾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自然听不得我高高在上的语气,武将总是有些直横,他哼了一声,说道:“公子养在深宫,自然不知,今夜有楚囚竟买通了狱卒,逃离牢房,于这都城之中,发生如此大事,纵是惊了某些人又何妨!”
我刚刚送走青衣,自然有些心虚,虽知道他们追的不是青衣,但还是要强撑着的,能拖延一会是一会儿,也好为青衣争取点时间。就算他们不知道青衣原是楚囚,但他包裹里的那些个玉器也足够将他逮捕,这也怪我,原是想着,青衣若是出了晋国边境,那么晋国的货币自然不能使用,因此还为他塞了几件玉器,那玉器的工艺,凡是见识过的,自然认得出出自王宫,带着王宫里的东西深夜纵马,被侍卫捉到恐要疑他偷窃宫中御用。我撇了撇嘴,语气缓和下来,说道:“何人竟如此,竟敢买通狱卒逃狱。”
“禀公子,是屈巫和夏姬。”
“原来是此等小人,荀师氏可要加紧看查,莫要舒忽。”
“是!”
侍卫长自站起身,跨上马扬长而去,丝毫没有给我一点好脸色,我无所谓地怂了怂肩。
看着侍卫队离我渐远,一丝担忧却从心头生起,我摇着头,说服自己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王室的东西,纵不说是晋国,就是这曲沃城中,又有几人见过。
脚下的红棕马低垂着头,在原地颠来颠去,鼻子往外排着粗气,发出极大的声响,扰了我的思绪,我也便纵马回宫了。经过宫门时,侍卫倒是没问什么,也是,公子身边的小小侍从怎么会有人在意。我昂着头,走在高墙林立的长巷里,夜空是如此的深邃,星光是如此的明亮。
我原以为到合欢殿的路途很远,没想到,在我对着星空发呆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看马厩的四儿恭恭敬敬地结果马缰,似是觉得少了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四儿原本就有些傻傻笨笨的,因而才会受人欺负,经常把深夜看马厩的活派给他,四儿也不埋怨,一如既往地勤快。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跨着飞快的步子离去。
夜深了,合欢殿里早就乱作一团,齐唯本要过来伺候我更衣安寝的,却发现殿内空旷无人,领职的宫人都被我支开了。齐唯很是着急,忙揪来当值的宫女,百般的吓唬询问,宫女颤巍巍地跪在殿前,哭得梨花带雨。我从后院绕了进来,遥遥的看着殿前门廊里齐刷刷地跪了一排人,眼尖的小宫女看见我在远处,忙惊声喊道:“大总管,公子在那!”
我听闻,只得尴尬地阴沉起脸来,心里有如小鹿乱撞一般,我虽是他们的主子,可是胡闹这种事情,每次做完之后都觉得无颜面对他们。
齐唯顺着小宫女手指的方向,立马发现了门廊一侧的我,忙不迭地迈着步子向我走来,一面嘴里还说着:“哎呦,小祖宗哎,都什么时辰了。可急死老奴了,这合宫都找遍了,深更半夜的出去,遇到什么危险,这让老奴还怎么活哎!”
看着眼前步子有些许蹒跚的老人,我的脸上满满的愧疚,于是心里想着,今夜之事还是不要告诉齐唯的好,若他问起青衣,只说是他与我走散了便是,想来齐唯也不会在意少一个半个的宫人。
齐唯已经提灯走到我面前,布满褶子的脸上满是忧虑,匆匆忙忙握起我冻得早已没了知觉的手,满满的心疼又挂在了脸上。我抱歉地笑着,任老人牵着我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齐唯看上去有些着急,做起事来却决不慌乱,他将我安置在榻上,将早已备好的手炉放在我血管暴起的手上,替我脱了湿透的鞋袜,将被子裹了好几层。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温顺地笑着,任他摆布,听他唠叨。
一切事情就绪之后,我的手缓缓有了知觉,暴起的青筋也恢复了平静。我看向坐在床榻一侧打着瞌睡的齐唯,伸出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齐唯睡得浅,迅速惊醒过来。我笑着说:“我没事,你回去安歇吧。”
齐唯似乎不太放心,但终究是年纪大了,自知身体熬不住,便嘱咐了我几句,派遣几个宫人彻夜守着,安置妥当后,才肯回屋就寝。
暖阁里太暖,子时的钟声敲响,我渐渐打着瞌睡,最后终是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我反反复复地做着梦。我梦到青衣被抓,一眨眼,又变成了他浅笑着为我弹琴,我伸手想去触碰那副画面,却发现那只是一纸帛卷上的画,接着,画风急转,阴暗的牢笼里,青衣被草鞭打得奄奄一息,我只能在一旁看着,揉碎了帛卷也改变不了画里的人。一夜的梦很是煎熬,我渐渐感觉自己陷入一片空白里,时而严寒刺骨,有如置身雪窟之中,时而又酷热难耐,犹如烈火焚烧。我用力的挣扎,极力地喊着青衣,却怎么也摆脱不了眼前的困境,最后我放弃了,齐唯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公子,快些醒醒……
我终究没能醒过来,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漫天的大雪把所有东西都遮盖了,我躺在雪地里,等着大雪把我掩埋。雪地里,齐唯的呼唤一遍遍传来,渐渐模糊。
后来,我才知道,我着了风寒,躺在床上任谁都叫不醒。母后抱着小绒低声抽泣,父王也来看过我,多是在安慰母后,劝她不要太伤神。这期间,兄长来过一次,只是默默地替我换了一次额头的湿布,便也就自顾自忙去了。我昏迷了两天两夜,这些事情也是陆陆续续听殿里的小宫女们说的,她们抱怨着兄长的不走心,又说母后是如何如何将我从小到大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当然,这些话也只是在我面前说说,齐唯板着脸进来时她们也就匆忙闭紧着嘴,我微笑着什么也不说。渐渐地,宫人们发现我比以前更不爱言语,那些个平日里喜欢与我闲聊的小宫女不过十几岁,自然没有年长的心细,她们照说她们的,我坐着听得很是安静。有时候我听着听着思绪便会飞走,青衣,你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