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王宫里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多是运送年货的牛车,合宫上下也陆续忙碌起来。
合欢殿里很是凄凉,我已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盼着过年,小时候一件新衣服、一块桂花糕就会很开心,长大了总觉得过年没意思,不过是合宫夜宴,歌舞升平,年年如此。舞女换了一批又一批,然而新的只是姣好的容颜,看惯了,也不再觉得新奇。舞曲也是毫无新意,再也翻不出花样来。
时下,我一门心思扑在青衣身上,对于新年将至,更是说不上什么兴致。初步计划好了,这是最简单的方略,也是最危险的,然而只要出了宫门,一切都将无所畏惧,前途浩然。我不喜欢繁琐,繁琐只会多生事端。
我打算当下尽快实施计划,年关下是宫门查得最紧的时候,却也是最好的机会,来往人员太多,但是只要出了宫门,计划便成功了。青衣看上去很是斯文,该死的酸腐气使他不能混在出宫的商贩里,为保险起见,我决定亲自送他出宫。宫门口的侍卫习惯了我时不时地外出,自然不会多问。只要将他送出了宫门,再给予他过边境关卡的通行符和些许钱财,便足够他重回楚国。
晌午,又下起了大雪。齐唯已经坐不住了,便开始布置宫人拾掇殿里,准备过年的事宜。我看着年逾六十的老人上上下下忙碌着,心里油然生起暖意,这宫里,齐唯该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为我的人吧。
我用过午膳,自去寻青衣。青衣的病已经大好,只是齐唯怕他久病初愈,若要他伺候着,恐又伤了身子,最主要的是怕他将病气传染给我,便命他再修养些时日。
推开沉重的木门,因年久了,木门发出“吱呀”的呻吟,青衣正坐在窗前,翻着从我那儿借来的书简,听到声音,他抬头看向我。窗户关得死死的,确仍有冷风灌进来,青衣的脸有些不自然的红晕,他努力蜷缩着手,无奈衣袖太短,手指冻得发紫。
见我进来,他扯起嘴角,笑里有些邪气,此时,温润的声音与他极不相符:“住处简陋,恐委屈了公子。”
我自知他是与我玩笑,便不生气,裹了裹衣服,说:“放肆,哪有奴才见到主子不行礼的。”
他笑着,忙欲起身,却因久坐,肢体有些僵硬,揉了揉脚踝,才站起来,一面朝我走来,一面说着话:“脚麻了,公子,青衣有礼了。”
他走过来,却没有拘礼,直到站到我面前,离我极近的位置,抬起冻得发紫的手,轻轻拍去我肩头和发顶的残雪。我微微抬着头,看着他温顺的极不像话的眼睛,他亦看向我,一瞬间,目光对视,我有些尴尬地撇过头,轻咳一声,走到桌案前坐下。
“青衣,我送你回楚国,可好?”
“哦?公子又有新对策了吗?”
他背对着我,这话语又说的淡淡的,我看不出他的情绪。我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我送你出宫,左右楚囚的名录上也没有你的名字,宫里查不出什么。我给你马匹和通关符,只要出了宫,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
“青衣谢过公子。”
“你不信我!你不信我的计划可行,还是不信我会送你出宫?”一时间,我有些激动。
青衣转过身,俯首行礼,说道:“信,公子何时送青衣出宫?”
“今夜,戌时。今夜过后,宫中不再进取年货。”
我翻了翻桌案上的竹简,《大夏》,祭典之乐,祭山川。翻看许久,皆是看不懂的宫、商、角、徵、羽,便没了兴致。
青衣站在一边,默默地,屋里很安静。
我出门时穿着单薄,坐了没一会儿,便忍受不住清寒。搓了搓手,站起身,对青衣说:“青衣,随我来。”
走过简陋的院子,穿过回廊。风起了,雪花飘到回廊里,我的眼睫毛上结了一层雪霜。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回廊似乎特别漫长,如此寒冷的天里,面对这漫天的白雪,我竟期望这条回廊能一直走下去。或许,这是我对青衣的不舍吧。回廊的一边积了一层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踩下去,我在心里默默祈祷:风雪中,愿一切还安好。
回廊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暖阁里如春日一般,乍一进来有些不适应。我走到火炉前,将手放在上面,一边搓着,逐渐地,手指恢复了直觉。
“青衣,最后为我弹一次琴吧。”
青衣熟稔地从隔间的案上拿来那把桐木琴,木色暗沉,标志着它的岁月斑驳。修长的手指来回拨动,我的心绪也随之荡漾,似乎他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我的心。离别的情绪终究是在琴音里显露,我有些黯然,青衣似是也有着同样的感概。
奏一曲挽歌,才知道岁月的美好。
我提笔在帛卷上作画,一笔落下,心思便像墨一般散了。我皱着眉头,终是没将这一笔画完,笔锋一转,一朵兰花跃然纸上。
待一曲终了,我的画也作完了,一时间,怅然若失。
青衣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后,他的呵出的气从我头顶略过,“百花丛中,怎能没有蝴蝶起舞。”说着,他握着我的手,在一朵兰花上落笔,一只蝴蝶贪婪地吸吮着花蕊,帛卷上的花也像活过来一般,舒展了身姿。
身后的男子将我的手放下,移步错开我的身子,从一侧看着桌上的帛卷。
我低头,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蝴蝶,会飞出来吗。”
青衣浅笑,将自己的手放在帛卷之上,作了个手势,形似蝴蝶,翩翩地自帛卷上飞起。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抬起头,目光正对上青衣挽指作的蝴蝶,笑着说他像小孩子一样,青衣亦笑了。
天黑得很快,转眼间,灯火阑珊。我和青衣站在马厩里,牵过马匹,我勉强的笑着 对青衣说:“这次,我没有给你小灰驴,你可一定要回去啊。”
青衣只是看着我,没有回答。
两人默默地跨上马鞍,往宫门前赶。
虽已经是戌时,但来往的车辆很多,我带着青衣穿过众辆牛车,来到守门的侍卫面前,侍卫跪下问安,也没有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宫门。
宫墙下,我将盘缠和通关符交于青衣,看他收好了才上了情绪。我的鼻子一酸,差一点落泪,我自知这样没出息,但是离别的场面总是让人伤感,半年相与下来,我亦有些不舍。好在天色暗,青衣看不到我的低落,我强忍着泪水,故作坚强地对他说着珍重。夜色里,他看着我,我也看不出他的情绪,他只是应着:“嗯,回去吧。”
我摆手,说:“为免侍卫怀疑,我还要在外面逛一会儿。你先走吧。”
青衣也是应着,却迟迟不动,他的手紧紧地拽着缰绳,马儿低着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忽然,我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似乎非常急,我扭头就看到不远处有一队人马,那是王宫的侍卫队,看样子不像是夜巡,似乎是在追着什么人。遥遥的听到声响,像是在喊着捉逃犯。
我有些慌了,即使他们追的不是青衣,可青衣终究也是个楚人,何况,我们今夜的目的就是逃跑。脚下的马感觉到了远处的声响,着急地在原地转着圈,我转过头,对青衣说:“快走,我来挡一下侍卫,错过了今夜,这样的机会便再也没有了!”
眼前的人却有些犹豫,他一直不肯往前走,我万分焦急,不禁对着他吼:“快走啊!你忍辱至今,不就是为了能有今天。你待在我身边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借我之势回楚国,怎么,事到如今便犹豫了。你快走啊!”
青衣终究是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背上。我看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眼泪终是流了下来。在这个冬夜里,积雪也没了荧光。
然而,身后的人马已经近了,我没有太多时间神伤。我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转身挺直了腰杆,用尽我最大的力气嘶吼:“公子翎卿在此,前方侍卫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