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渠梁是条人工河,因在河面搭建能容一辆架子车通过的土木桥,就叫梁了,梁下流淌的小河,与大柳树后面的固城河,同发源于分水岭。
堰渠梁上面站三座磨房:上磨、中磨、下磨。
上磨河段住张家上磨一家人。他家最有名的是看病先生,人称上磨先生。上磨先生的侄儿中有一位是村里的队长,人叫上磨队长。上磨队长每天早晨、晌午从上磨到中磨、下磨再到街道里,背拉双手一路喊叫:“到四亩子地里拔草了……到水泉湾里働洋芋了……”声音像喇叭,惹得后头崖上的崖娃娃跟着他的声音叫。
上初中时,学校组织学生帮村里收割麦子,当天的晌午饭派到上磨里。第一次到上磨队长家里去,同学们心中都有一种惊喜。上磨队长家的瓦房紧挨黑家崖壁修建,崖上生铁家蒿、柴胡、车前子,黑家崖的盘盘路上偶尔有一捆铁家蒿或一只菜笼滚进他家院里,丟蒿柴的人如丢到自己家里,丢菜笼的女人却要下山取回自己的菜笼,女人嬉笑着给主人家抓几把野菜,返回黑家崖接着唱还没有唱完的山歌。
石头院落的瓦房都像长胡须老人,门扇发白,瓦苔丛生,鸟落檐头,墙壁鸟窝密集,像倒挂的漏斗,漏斗里伸缩小鸟头颅,唧唧喳喳地叫。院落从前院到后院由石头铺垫,随辈分高低渐次抬高,前院住队长和他的儿女们,上院住父母,再上住祖父母,曾祖父母,大家庭有四十多人,是村里唯一的“四世同堂”之家。厨房四五个年龄相近的妇女,是他们兄弟的媳妇。吃饭时,媳妇们从上院老房里扶出四五个颤悠悠的老人坐定,给老人们一碗一碗地端饭,帮他们拿筷子,往碗里调盐调醋。
上磨队长家门前的河流上面,元老似的站立村庄的第一座水磨:上磨。上磨大多时间是上磨先生一家人磨面,偶尔高家庄人也去磨面。水延伸到石头围拢的果园,果园用野酸刺笼罩,园里的果树上拴他家的牲口,园外大片柳树前面生青色水草,柳树桩下长油蘑菇,常有穿花衣服的小女孩来采蘑菇,调皮的孩子们在草丛玩够了,就偷上磨队长家的果子吃。
小河流在果园边形成一片水草蔓生的沼泽地,沼泽地里长野草,飞红蜻蜓。孩子们钻进水草深处,抓小鱼玩,小鱼身子滑抓不住,男孩子偶尔抓一只小鱼,将扭动尾巴的小鱼放进嘴里,闭紧嘴咽下去。
小河流到后头河,河面展开,岸边羊胡子草齐刷刷立起,站远了,反倒看不见小河流,只见羊胡子草摇头晃脑。小河流展开腰身爬到高处,人走在小路低处,河在上边哗哗流。小河流过的陡坡长野草莓,春天开一坡白花,花挤得满当当,花落后,露出红草莓的果实,圆圆的小头颅,未成熟就被孩子们“害”光了。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把孩子们偷东西、摘桃杏花叫“害”,饭吃多了也叫“害”。
小河流到中磨,水渠渐趋抬高,水槽凹陷,打急急旋涡,水朝凹处猛冲,磨轮被水激得忽忽转。冬天,冰挂磨轮,像白颜色的冰糖葫芦。中磨对应山神庙,常年有人看磨,等着磨面的人,把粮食背到磨房,先来后到码一排,坐在落层面粉的热炕上,等上一家人磨完,大多数人都要帮着前面的人磨面。夜里,中磨里有磨轮转动声一样动听的故事。有的人磨面,狗也跟着来,狗蹲在水磨门槛前的石头上,守自家的门一样虔诚,有过路的人,朝人家“汪、汪”叫几声,过路人便高声叫主:人家的名字骂回去。
中磨的水最大,磨面磨得快,磨得面最多,老得最快,修的次数比上磨和下磨多,是村庄的功臣。磨面磨到中途,磨坏的事情经常有,每家人都会遇到。中磨有山神爷的护佑,磨面到半夜,水磨不转了,出门给山神爷烧香点蜡,磕头下话。灵验了说山神爷真神,不灵验在心里骂山神爷无用。在心里骂过山神爷,钻到磨轮下面继续去修,修好了还得给山神爷烧香放炮。遇上磨坏得修不好,不敢骂山神爷,便高声咒骂河流,其实心里还是在骂山神爷,骂过之后,心跳着等到天亮,跪在河边面对山神庙烧两张黄纸,点一炷乌黑土香,插在水草丰茂的河沿,未燃尽就被河水带走了。
过了中磨,河岸边站两排白杨树,正对着无量殿,笔挺挺地直,屏风般好看。泥土混合麦草节裹起来的堰渠梁,日子久了,树干与石头牢牢长一起,春天,堰渠梁生出嫩绿草苗,忽闪忽闪的。桥墩下长结结实实的水草,一堵墙似的。树根处是蘑菇的出生地,常在早晨或雨后突然冒出来,小黑伞一样。
一年夏天,王阿姨被毛鬼抓住。毛鬼都是自家的家神,过世的老辈人的魂灵。排神位,属于村里最小的神。家神与人同处一室,一般在老人居住的正堂桌前立他们的牌位,家神是家族里最老的一位长辈。家神也是山神爷的臣民,除绝对服从山神管理以外,还要诚心诚意地敬山神。要说山神是村庄里最高的统治者,而家神则是一个家族里最大的人物。
家神有一双永不睡眠的眼睛,不管到哪儿,他总能看到自己的儿孙。邻村有一新媳妇过门不久,要回娘家去,刚跨过东河,前面刮来一团怪怪的旋风,新媳妇躲向左边,旋风跟到左边,新媳妇躲向右边,旋风跟至右边。新媳妇发觉旋风久久不散挡住她的去路,知是她家的家神在阻挡她,便掉头回家。新媳妇刚回到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暴雨。由于家神的保护,新媳妇躲过一场灾难。
家神对他的儿孙们最为关注的是年关前的四五天。家神要点清楚,如缺一个嫁出去的女子,他一阵急急的旋风刮到亲家去,旋风在亲家的屋顶气呼呼地转动,女子看见家神驾到,吓得口吐白沫,两眼翻进脑后,整个人羊癫痫般颤抖不已。这时,婆婆赶忙烧香点蜡接待亲家家神驾到,答应一两天就回去看望家神老人家,让女婿也一同前去拜望。
女婿大多是不敬家神的。他们骂家神像骂猫一样,吃自家的饭管百家的事,太无聊。而家神却对女婿不敢怎么样,他害女婿就等于害自己的姑娘。所以,自古就有女婿骂家神正合适的说法。如果遇上歪女婿将此事告知山神,山神会惩罚家神五斤胡麻油,第二年腊月,家神就再也不敢来亲家叫人了。
抓王阿姨的毛鬼是她公公家的家神。毛鬼很势利,往往是势力大的一方欺负弱势的一方,如果女方家的势力大,男方家的毛鬼就不敢欺负儿媳妇。王阿姨父母过世得早,娘家又没兄弟,娃娃们还小,大儿子不过十二三岁,男人长年有病,累死累活为一家人操劳,仍然一贫如洗。为此,男方家的家神就三天两头来找她的麻烦。
王阿姨发病那天午后,村民都去苟家沟收麦子去了,距离麦地近些的人晌午回家吃饭,见王阿姨坐在她家的大炕上,不停地打自己的脸,骂自己不是人,一边打一边笑,脸被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着流血。任人怎么劝都不管用,谁劝叫谁家先人的名字。又跳下炕跑到菜园里寻找包包菜下面藏匿起来的毛鬼,拔出一朵包包菜使劲往自己脸上打。男人请来上磨先生,给王阿姨的头上扎了几针,王阿姨更凶了,像一只滚动的刺猬,眼睛大睁,头发端竖,见谁骂谁家。儿子请来到大湾梁上收割麦子的阴阳爷爷,阴阳爷爷瞪一眼王阿姨,让儿子S碗凉水来。阴阳爷爷端起凉水碗跪到厅前,嘟哩嘟哩说一些神话,用手将碗里的水弹到桌面,烧几张麻纸。起身叫儿子请几个年轻人,用麻绳捆了王阿姨,将她抬到堰渠梁上去。阴阳爷爷又让儿子请来会打老土枪的李队长,李队长背一杆长土枪刚到堰渠梁,王阿姨便扭动身体骂李队长亏了先人。李队长下地刚回家,还饿着肚子,见王阿姨的儿子求他,发善心才来的。听她这么骂他,便端起土枪,对准王阿姨的脑门吼:“打死你个毛鬼!”儿子见势,上前哭着求李阿爸不要生气,不是我妈骂你,是钻进我妈心里的毛鬼骂你,你千万别开枪!”李队长放下老土枪,气呼呼地说我今天就是来打毛鬼的,我叫她永世不得翻身。”阴阳爷爷黑着脸骂:“都让毛鬼抓住了!”李队长问阴阳爷爷到底打不打,不打回家吃饭去了。阴阳爷爷说不打叫你来做啥?”他让李队长端直老土枪对准王阿姨的头,不能对着无量殿和山神庙,要对着东城墙边的那条路,那条路才是陷害人的罪魁祸首,毛鬼就是跟着那路找到主阿姨的,最后一枪要打到小河里,这小河也被人惯坏了。李队长瞄了半天才让阴阳爷爷满意,老土枪对准王阿姨的头发梢打出去,瞬间堰渠梁沙石飞旋,鸟雀惊慌失措飞离树枝。连续开了两枪,又对准小河流连开两枪,小河流冒出一串串急急的浑浊水泡,王阿姨吓得昏厥过去,乖乖地缩一团,罪犯一样。阴阳爷爷让人哲一盆河里的水,泼到王阿姨头上,说毛鬼脱身了,让儿子把王阿姨抬回家去。
王阿姨犯病屡用上述办法治疗。十几年后,她不再犯病了。有一次问顺哥,他说:“她男人死了,一个人养大几个娃娃,毛鬼也是有心的,再也不忍心害她了。”
小河流到下磨,河床抬得更高,两岸生长滑滑的羊胡子草,四季湿漉漉的。下磨一侧低凹处住陈三姓一家人,几间孤独的泥瓦房站在敞河坝里,与他家相邻的是几十个靠后头崖人家的洋芋窖,和一片通往白杨林村的白杨林。另一侧沟渠边是二阎王阿婆低矮的瓦屋和打起围墙的高家园子。每天清晨,回荡在村里的乌鸦叫声就是从那片树林里传出来的。下磨磨面的人也就是陈家人,他家的粮食直接放在磨房里。白杨林村的亲戚有时淌过河到下磨去磨面,但没有见过人,只见拴在树干啃树皮的毛驴。
小河流过下磨到高家园子,水流成圆圈再聚成深潭,村人叫下磨潭里。潭里青蛙多,整夜叫。夏天,小蝌蚪多得像地里发出的麦芽儿,尾巴尖尖地朝同一个方向游,不知不觉变成青蛙。潭边树多,树上鸟窝也多,是孩子们的乐园。一年夏天,村里跑来一个疯子,他把家安在下磨潭里,夏天热,疯子脱光衣服,钻进潭里纳凉,滚一身潭里的红泥巴满村庄走。一天下午,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疯子溜进三娃子家后院,将他家还未成熟的两树梨全摇下来,疯子溜下树跳出院墙,身后一帮闹哄哄的娃娃,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唱:
房是招牌地是累,
挣下银钱催命的鬼,
维下朋友护身的符。
儿孙自有儿孙福,
谁为儿孙做牛马!
三娃子爸下地回来听说疯子摇光了他家树上的梨,提了根木棍气呼呼地到下磨潭找疯子算账,赶到却见疯子蹲在潭里,像一尊红泥巴雕塑。三娃子爸无奈,扔掉木棍一路叫骂着回去。
夏天过去,村民忙于秋收,疯子哪一天走了,没人知道3拆无量殿的那一年,小河流从高家峡并人大河,小河流过的河床,被人走成平坦的路。从那时起,村里有了钢磨,三座老水磨独自站立多年,都被人拆下来当柴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