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楼在东城墙对面,中间隔条通往县城去的马路,与城门洞相对。门楼是固城小学的校门,说它是门其实是用土夯筑的墙洞,门洞顶部修座尖尖的小瓦房,瓦沟里长绒草、瓦苔,房脊伫立“瞅儿”。
门楼远远高出周围的房屋建筑,人走在门洞,墙皮似有些抖动,像要走掉一样。从墙壁脱落下来墙皮被人的脚步带到村庄的各个角落,掉在小学生肩膀上的尘埃,却被大人看作不祥之物。次日,小学生的肩上会被母亲缝一块避邪的鲜艳红布。
门楼是商户陈家的岗哨。据说以前门楼整夜点燃灯笼,挂在前后檐角,是城墙里人熟睡的眼睛。夜里灯笼点亮瞅儿”就安睡了。白天灯笼熄灭,“瞅儿”便睁开眼睛,它们是无言的兄弟。一旦城墙周围有动静,值哨的班夫朝后院开几声脆响的土枪,墙里的人就会警觉起来。
夏天,门楼顶开一些红红紫紫的花儿,门楼前的小水潭里晃动花影和门楼虚幻的影子,一会儿被风吹皱的水面折叠起来,一会儿被撕成碎片,鸟躲进花丛,啾啾地叫,声音荡出很远,梦呓般飘忽不定。冬天,大雪飘满,门楼被白雪封顶,天越冷,雪越厚实。太阳出来,门楼白得晃眼,像小孩子堆起的雪人,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
门楼前面有处梨园,春华秋实,硕果累累,果子绿中透黄,黄中透红,高高地挂在秋风吹红的树叶间。小学生们是不敢偷摘的,最红最好看的果子里藏着不怀好意的小毛鬼神。果树底下是一个个凸起的洋芋窖,窖口用包谷秆堵塞,也没人敢去偷。夜里,怕冷的小毛鬼从果子里溜出来钻进洋芋窖去睡觉,偷洋芋的人害怕偷一个小毛鬼带回家,那便是赶也赶不走的,还得请阴阳先生念经作法送它们回去。晚自习后,小学生一窝蜂从漆黑的门洞跑出来,只顾急急地往家赶。果园的树长着人看不见的脚和眼睛,它们会悄悄地跟着人的脚步走。洋芋窖像海洋中忽然苏醒过来的岛屿,尾随小学生挪动黑糊糊的、笨拙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小学生逼近。同学们跑到河边,熟练地从石头上踩过去,到达戏楼,走过山神庙,脚步才能稍稍放慢。然而,谁也不敢回头望一眼,生怕看见那些站在河边,眼巴巴望着我们远去的树和正向河边缓慢爬行的岛屿。
从门楼底下走进去是小学校园,两排四间简陋的泥瓦房。与门楼相比显然是新时代的产物。檐角展露的椽头有些初来乍到的生疏,被时光熏染得发黄的木头镀层薄薄的诚府,犹如没有生活经验却要迎接新生活挑战的年轻人。泥巴和麦壳涂抹的墙壁中间镶嵌两方玻璃窗,阳光从玻璃外钻进教室,将光芒倾洒于排排墨汁刷成的课桌上。下午,光从课桌溜下去,落在疙疙瘩瘩的泥巴地面,形成斑斑驳驳的美丽光影。这时正是用小圆镜接太阳的好时光,女同学把一个个小太阳用小镜子映上墙壁、天花板和同学的脸庞,任你怎么抓都抓不住。教室宽敞,黑板上写满老师留的作业。教室东边是操场,西边是一溜菜地,菜地长甜菜,菜叶底下生活着地羊、蟋蟀、蜗牛,小学生在教室朗朗读书的时候,这些自然的另一些儿女们,也在菜园里唱起自由快乐的歌。
门楼的小木门朝西,两扇黑黑的木板中间,有对扇形的黄铜门环相扣。朝南的后墙开扇窗,两根木条钉一起,形如十字。门楼与底下的门洞连接,酷似早年修在山顶的炮楼。
门楼又是小学五年级的教室。
一条窄细的小路沿东城碾麦场攀援而上,小路仅能容一人行走,走到门楼的小木门前,侧身才能挤进教室。五年级有两个学生,一男一女,都像大人了。女学生梳两根长辫子,嘴角有两个深酒窝,小学生都叫她窝窝。男学生姓赵,高高的个头,经常蹲在河边背小学生过河,总在憨憨地笑。有天下午,暖融融的太阳将门楼映得像幅挂在校园高处的古画。男同学们在操场打篮球,女同学在门楼底下跳方方。一阵喧哗,同学们都聚到通往门楼的小路,说门楼的墙壁上跑出一个光身子婴儿,扑到了女学生怀里,把女学生吓得大哭。老师拿教鞭驱散聚集的学生,推开小木门,女学生紧捂哭红的脸,从教室里跑出去,纵身跳到东城墙的碾麦场里。好奇的小学生一拥而上,教室里光线暗淡,仅有的一张课桌前端坐傻傻的男学生,惊恐地望着走进教室的老师。老师厉声问怎么回事?”他什么话不说竟哭了起来。
第一次走进小楼,才发现它是那么平淡,小窗户用破竹席堵了堵,土墙挂块墨汁刷过的小黑板,其余的地方堆码驻校教师的柴火,墙皮脱落,墙脚堆积松土。我挤在小学生中间寻找光身子的婴儿,直到被老师驱出教室也没有找到。
男学生站到夜幕降临,也没说出女学生为什么哭。
从那以后,女学生再也没有来过学校,时隔不久,男学生也不再来上学,门楼便挂了把锁,真正成为驻校老师放柴火的地方。
门楼的故事因此重新被村人捡起。很长一段时间,村庄变得喧嚷不宁。说门楼的墙壁里藏着陈家的金银财宝,说不准那天会蹦出一些金娃娃、银娃娃,只要你拉住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他就再也回不到墙上去。还说门楼被锁以后,夜里一道金光闪过,又闪出一道银光,尔后听见金娃娃、银娃娃脆生生的打闹声。
从门楼里跳出去的女学生,嫁给了外乡人,她生活的是否还好?已无从知晓。男学生年近三十才娶妻,妻身单力薄,娇弱多病,生了两个孩子均半岁夭折。十年前见到他,依旧是憨憨地笑,只是笑中挤出更多的沧桑与麻木。
多年以后,门楼在修学校时拆掉了,我童年的目光也一同丢进被肢解的碎土堆里。当我怀着一种伤逝,追寻曾经的门楼时,它已成为马路边的一片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