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沟两端连着我的两个家,北边是固城,南边是礼县城。
父亲年轻时经常半夜起床,搭乘月光,听着狗吠,从黎明走到傍晚,中间必须要穿过四人沟,当落日拖长他瘦长的身影,与地平线同时消失进夜幕染黑的山路尽头,眼前才会出现灯火阑珊的县城小街。父亲每次回到县城老家,奶奶挪动三寸小脚端起铁火盆,生一盆柴火,给父亲煮一碗面条吃,奶奶一边叹息一边向父亲问一些固城家里的事情。父亲吃着面条头也不抬地回答奶奶的询问。直到火盆中只剩下红红的火炭,父亲全身烤暖和,才与坐在炕后一言不发的爷爷一起倒头睡去。凌晨,父亲从热炕爬起,背起装几个白面馒头的背篓,走出大门。
父亲借星斗的光亮走出县城,淌过崖城河天还未亮,进沟上梁,父亲摸着空气中的湿气走,湿气中涌出道道白白的光线,像坎烟又像深夜的牵挂,缠绕在路途不肯消散。父亲走害怕时回一次头,看到自己的胆怯在梁上弥漫出灰色的雾,紧紧跟随他。他知道,雾越来越大时,天就要亮了,他每回走下崖城梁,双脚的布鞋被雾打湿,水痕漫及膝盖。
父亲从固城往县城走,走出四人沟天才大亮,从县城往固城走,走进四人沟天便黑了,父亲走了几十年四人沟,从未见过四人沟的真面目。
父亲最后一次走四人沟,已经六十六岁,背着给爷爷奶奶过年的肉和豆腐。
父亲出门前对熟睡在热炕上的二哥说:“我再走一趟四人沟,以后就由你来走了。”
父亲走过固城河边长长的石头河堤,走过白杨林村,踏进沉浸在睡梦中的南坪村,鸡还未叫,父亲心想着走快一些走出四人沟天就亮了。拐过一道弯,父亲看见沟里涌出燃烧的火焰,火焰迅速呑唾了两边的山梁。父亲向四周张望,见半山坡摇曳一粒豆大光亮。父亲忙爬上坡,几步跑到院篱前,火已经烧到他身上了,他扑打着火苗,嘴里啊啊地叫,见柳篱堵着的院内走出一老媪,老媪手掌油灯,不急不忙地向父亲走来。父亲口喊:“救命。”老媪不言不语将父亲让进屋,随手关闭了房门,生燃一盆火,父亲手指窗外的喊火要烧上来了!”老媪头也不抬,只管给父亲烧水倒茶。
父亲喝毕茶,老媪煮熟四个鸡蛋,对父亲说你拿这四个鸡蛋走四人沟,会镇住沟里四个冤死的鬼魂”。父亲走了大半辈子四人沟,那时才知道四人沟是死人沟,不由得心中掠过一阵惊慌。
老媪送父亲走出篱笆,月亮停在崖边,照得四人沟明晃晃的。父亲脚踩月光,与老媪道别。老媪吹熄手中油灯,消失进茫茫夜色,父亲头也不回往前走。月光下,见沟里一堆堆白骨,混于白石头中间,分不清是白石头还是骨头,他有些迷迷糊糊弄不明白是白天还是黑夜,是醒着还是在梦里。父亲想二哥以后走四人沟要是碰上火和骨头怎么办哩?父亲这一趟走四人沟神志恍惚,到达县城已经半夜,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乏让他顾不上多想就埋头睡了。
父亲到城里住了两天,返回时太阳一直紧跟着他,到四人沟已是月上梢头,他盯着脚下的石头仔细看,看不见一块白石头和骨头,只有清凌凌的水在流淌。父亲总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也许是梦里的光景被自己当白天的经历了。父亲走到四人沟口,寻找坡上老媪的草房,却看到一片白霜打过的坡梁安静地躺在月光下。父亲转身朝后看,满沟的月光映红秋天的树木。父亲摸了摸背上的背萎,背篓里装着给老媪的半斤白糖和茶叶,他借月光朝空空的山坡望了好久,然后快步走出四人沟。
父亲最后一次走完四人沟,便开始虔诚地信奉山神爷,他说那是山神爷护在送他呢!
十几年后的一个春天的下午,父亲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看着柳篱前的菜园里顶出地面的韭菜芽,在父亲眼前跳动着,一会儿父亲睡着了。醒来后,他告诉母亲:他刚才看到老媪家的草房,还有坡上嫩生生的韭菜芽。
次日中午,父亲一定要去四人沟看看,他走进沟,见坡上积层白雪,野棉花在坡前飘摇,父亲收回目光,向沟里走去,看见拾柴火的人,放牛娃吆喝牛羊往回走,父亲看着他走了大半辈子的四人沟,忽然收住脚步,像是生平第一次走这条沟。
父亲想不明白,那个夜晚的火是那么真切地燃烧着,难道人在走路的时候也能做梦,梦记住了他走路时的情景,莫非是他走四人沟时独自说过的话,在那天夜里烧成一场大火,将他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全部给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