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拔出洋芋窖上面的铁扫帚,用麻线捆住,齐刷刷立在后院墙根,又把菜园里的包包菜剁下来放进窖里,抱几抱包谷秆捂在洋芋窖上,天就黑了。她做好晚饭时,大柳树上面的星星早就开始眨眼睛捉迷藏了。
月亮在安家凹露脸的时候,我们都睡着了。院子里的干洋姜叶哗哗地响,被风撕裂的叶子零落进积雪的菜园里。
母亲一大早就到大柳树下去背树叶,回来说,大柳树整夜整夜地叫,不知叫谁呢?说完很快又出去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还小,正睡在用树叶烧热的炕上做梦呢。大柳树也很年轻,春天长一树绿叶,迎风飘动,如烟似雾,树枝上长期住着麻雀、杜鹃、喜鹊、乌鸦、琢木鸟。早晨,树梢枝头浮动的太阳都是嫩嫩的绿颜色。我家偌大的菜园沉浸在大柳树遮挡的阴凉里。母亲经常叨叨,大柳树罩住了我家后院蔬菜的收成。一天下午,飞来一群身上长黑白条纹的鸟,把大柳树当成它们的家。傍晚,大柳树上的鸟飞回来时,它们的窝已被长尾巴鸟占领了。母亲说那是写字鸟,是从很远的南方飞来的。可是有家不能归的鸟不答应,它们盘旋在大柳树四周,吵闹不休。村里人听到鸟的吵闹声都到大柳树下仰起头看鸟吵架,他们骂鸟的声音比鸟的吵架声还要大,却没有一个人能让鸟停下来,鸟吵到月光洒满凉凉的树身,人踩着月影陆续回家,大柳树上的鸟也没有把写字鸟赶走。天快亮时,麻雀飞到高家园子的酸梨树上安了家,乌鸦搬到下河坝的白杨树上去住,喜鹊暂时住进河对岸苟家那坡沙埂上的庙檐下,杜鹃飞到上街果园的梨树上去了。只有琢木鸟通宵爬在树身琢大柳树身上的虫子,天未亮就与写字鸟吵闹撕咬起来,花花的鸟毛落到树下又飞上半空,未了,琢木鸟还是住在它们以前的窝里。写字鸟在朝北的几根枯枝上临时住下来。早起的人们看见写字鸟黑白相间的身体,像出操的小学生整整齐齐地站在树枝上,小小的头颅齐刷刷朝南方抬起,悲伤无助的神情仿佛在缅怀着什么。夕阳快要落山时,那几根枯枝上出现了九个写字鸟用树枝和麦草垒成的窝。
鸟开始有些生疏,并不亲密往来,后来就成了朋友,它们一起飞往后头河、高家庄、田家老山寻找食物。天下大雨的时候,鸟不知飞向哪里。天晴后又成群结队地飞回来。鸟飞翔的姿态印在村庄零乱的瓦房上空,形成一道道没有章法的图画。
夏天,大柳树上密密的绿叶,把鸟窝罩得严严实实,鸟怕热躲在窝里不飞了,难得听见它们的叫声。那一年母亲忘记了挖洋姜,洋姜秆贴住土墙跟站到第二年春天,老树枝又发出一坡坡新芽,新芽快速生长,叶子长成一把把扇子,长到与土墙一般高时就再也不长了。母亲告诫自己,今年可别忘记了挖洋姜。
我被梦里的大柳树吓出病,昏睡在热炕上3上磨先生说,那病是大柳树给的,罩在头上阴气太重,等秋天树叶落光,太阳照一照,病自然会好。母亲说,那就等到秋天再说吧。夏天对母亲太重要了,母亲的活都高高堆在夏天的山梁上,她要不停地去一个又一个山梁去收获我们的粮食。母亲偷闲请来阴阳爷爷,他拿几张黄纸在我头上绕来绕去,嘴里叽里咕噜地念一大串,说这就好了。我昏昏沉沉躺在炕上,听着母亲在她的路上出出进进的脚步声睡着了,我只要睡着,病就会好一大半。我从炕上爬起来走到后院,起风了,大柳树上的几幅大红标语纹丝不动,树上落下雪片似的树叶,树叶挡住我的视线,我闭着眼睛走过很长一段树叶铺成的软软的路,听见阴阳爷爷的呼吸声还在耳边,就跟着这声音一直往前走。待我睁开眼睛,却还在原来的地方徘徊,大柳树悄无声息地长高了,对面苟家阳山的陡坡上二哥背着麦子往下走,一队红卫兵唱着歌从河边走过,阴阳爷爷依旧端端坐着睡觉。我想离开这儿到家里去,却怎么也找不见回家的路,我听见高家园子里的酸梨树上,有人在乒乒乓乓地打酸梨,母亲在院子里拉长嗓门叫鸡,我急忙大声喊叫,可母亲好像听不见我的喊声,从我身边几步走开了。
我想叫醒阴阳爷爷,让他带我出去。刚要张口叫醒他,阴阳爷爷却自己醒了,他笑呵呵地问我你到这儿干啥来了,快点回去。”我说我找不见回家的路。这时,我看见阴阳爷爷身边全是发黄的书,高高地码在树底下。我踮起脚跟向头顶看,头顶是一截横放的木头,像是刚锯掉的树,树身还在颤抖,死死地堵住出口。我顺着阴阳爷爷手指的方向走进一条窄窄的路,一步一步爬到地面,才发现大柳树已横放在天上。
费了好大劲,来到菜园的石墙边,父亲的腊梅花开得正欢,隔年的洋姜唱着浅浅的歌谣,将长长的茎杆快速插进土里,一会儿工夫,菜园里什么菜都没了。母亲扛着铁锨来到菜园,看着钻进土里的洋姜,一铁锨挖下去,洋姜没挖出来,却挖出来一些湿漉漉的旧书。她指着旧书对我说:“背到河坝里倒了。”我背起母亲装满书的背篓,径直朝后院的河坝走去,书太沉了,背了几步就背不动了。我停下来,靠在大柳树上歇息,书从背篓里挤出来掉在地上,书页被风的手翻开,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汉字,一本书上只写一个还在流水的“滴”字,风的手翻到最后一页,就这么一个字。阴阳爷爷从地底下出来,看见我手里的书,凶巴巴地问我哪儿来的,我说洋姜地里挖出来的。阴阳爷爷抢过我手里的书,像宝贝一样揣进怀里说,原来书上的字都藏到你家的洋姜地里,害得我找了一辈子。他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我背着一只空背篓,再向天上看时,大柳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写字鸟扑棱棱从树上飞起,排着“人”字形队列顺河流飞走了。
我背着空背篓回来,听见母亲抱怨洋姜都长到哪儿去了,长了两年一个也没长成。母亲提起铁锨走出园子干别的活去了。我看着转眼间荒芜的菜园,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柳树老了,鸟都飞走了。春天,发出的新叶遮不住干枯的老枝。夏天,只有啄木鸟琢吃树虫的乒乓声,空荡荡地传向人们的耳鼓。秋天,树底下没有几片干树叶供我们烧热土炕。冬天,雪高高地堆于粗大枯黄的枝条,它已不像一颗真正意义的树,更像一座山梁站在人们的视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