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9月,我家要盖新房,备好各种材料后,父亲请来阴阳爷爷看风水。那时候,阴阳爷爷已很老,黑里透红的脸庞布满沟壑般的皱纹,一对鼓鼓的眼睛浑浊专注,下巴稀疏的胡子像焦黄的包谷须。阴阳爷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阴阳先生,孩子们都亲切地叫他阴阳爷爷。听大人们说:阴阳爷爷白天在阳间,夜里在阴间。对他来说阴阳之间来去只隔一张纸。
阴阳爷爷穿过膝的青布对襟褂,破旧的青布裤口宽大,迈步之间扇起一股小风,小风之下露出白麻布缝制的袜子和崭新的毛底圆口鸡窝鞋。阴阳爷爷交抱青筋纵横的手臂,左手按住脱落边漆的罗盘,语气庄重地跟父母说了几句话,一杯茶水没喝完,就朝后院走去。阴阳爷爷把罗盘小心的放在石墙边缀满花朵的牡丹树下,罗盘上面有红绿两种颜色,黑指针已模糊不清。阴阳爷爷在罗盘边神神秘秘地放碗凉水,眼睛眯条缝盯住碗里的水。透明的水中漂朵白云,和大柳树上的几根枝叶,枝叶上的站了只小鸟。好大一阵后,阴阳爷爷才慢慢移开视线看罗盘,怪怪的样子像是在发功。又一阵后,像是收了功,很累的表情,抬头看了看天,又把碗里的水倒在牡丹树下,迅速拿起罗盘揣进怀里,大步走进屋。母亲给他没喝完的杯里添满水,他呼一口茶大声说:“字是,癸,字头,堂口朝南,明早八时,我来坐字。准备一只红公鸡,五色粮各一包,一黄一白各二两钱。”
次日早晨不到八时,阴阳爷爷依旧怀揣罗盘来到我家。他从袖筒里抽出四张写黑字的黄色长纸条,递到父亲手里。然后,在修房的四个角落,挖四个二尺深的小坑,把黄纸条分别放进四个土坑中,用四根小桃木棒钉进地下。父亲杀了我们家叫鸣最响亮的大红公鸡,把鸡血滴在四个小坑上面,鸡血渗进土里片刻就不见了。这时,二哥端来七个红绸子缝制的小包,阴阳爷爷倒提还在扇翅蹬腿的公鸡,又把鸡血滴在盘子里的红包上面,交代父母立房架梁时,把五色粮、一黄一白放在正梁与四壁间,最后剁下毛茸茸的鸡头,小心翼翼的埋在牡丹树下。一切做完之后,阴阳爷爷与父亲坐在炕上,吃着母亲炸制的野葱花油馍,喝罐罐茶,热热闹闹聊了好长时间。走时,父亲硬把红包塞进他青布褂的口袋里,远远地送他回去。
我问母亲,五色粮、一黄一白是啥东西?母亲说五色粮是小麦、黄豆、包谷、燕麦、胡麻。一黄为金,一白为银。”那个年代哪来金银,我家屋梁上放着的一黄是一枚小铜板,一白为一枚两分钱的硬币。
新房落成,我们要搬家了。一天中午,阴阳爷爷从后院推门进来,从袖筒里摸出一副大红对联,让父亲贴在新房大门。并说:“冬日十五我来安土,十六就可以搬家了。”十五凌晨,下了一场小雪,阴阳爷爷早早地来,摇一只小鼓似的叮叮当当的铃铛,嘴里唱嗡嗡嗡的歌词。一边唱一边在新房的四个墙角低低地鞠躬,祷告土神保佑我们一家人住进新房安康平顺。
几年后,阴阳爷爷远嫁到四川的女儿因病死了,人们叹息不已,村里好长时间都看不到阴阳爷爷的踪影。
夏天,夕阳收回树影的时辰。阴阳爷爷如同觅食的鸽子,两手朝后背勾拉,在我家后院墙外的大柳树下走走停停,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背着柴火,吆着牛羊过路的人打招呼:“阴阳爷爷,闲转呀?”他头也不抬,盯着脚上脱线的毛底黑布鞋自言自语道:“谁闲转呀,我在找一条去四川的路。”有人笑笑道:“您老书念多了!”便不紧不慢的消失在自家的墙院里。太阳喷出金黄色光芒,抚摸大柳树下错落不齐的村舍,随即沉进堡子梁后面,阴阳爷爷也不知啥时候离开了大柳树。
我始终想不明白,阴阳爷爷为什么在大柳树下找去四川的路?母亲告诉我:大柳树的家在四川,它的一个影子落在四川,一个影子挂在天上。我愈加迷惑。上了初中,语文课中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我仍然不明白。
一个冬日的黄昏,在后院的矮墙前,又看见阴阳爷爷背拉双手,在厚厚的雪地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很轻、很慢,恐怕连他自己也听不见雪在脚底的瑟瑟声。我打开木门,走过去问:“阴阳爷爷,你还在找去四川的路吗?”他抬起头来,深陷的眼眶像雕塑,两腮瘦削,胡子也更杂乱。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他的声音浮在空气中:“嗯,孩子,我在找一条路。”他抬起雪地上的脚往前转圈走,像一只风中的孤雁,单薄极了。大柳树上的鸟儿都已归巢。阴阳爷爷从我眼前走过时,他的肩头多了一个小白点,分明是树上掉下来的鸟儿的粪便,他却浑然不觉,还在不停地走动,脚步越来越轻。在那个冬天的夜里,阴阳爷爷的脚步不知不觉回响在我的梦里。
那些年,冬天老是下大雪。一天,阴阳爷爷去北山给人看风水,返回的路上,忽见漆黑的山梁,站一排雪白衣裙在风中舞蹈,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忙叫两个护送他回家的小伙子去赶打。他们说阴阳爷爷,是野棉花被风吹乱了。”他还是不相信,让他们继续打。野棉花越打越是四处飘荡,乱飞的棉絮落在阴阳爷爷惊骇的脸上。那天夜里,两个北山小伙子一直用棍打到他家门口。阴阳爷爷看见许多白的衣裙跟踪到了他家门口,时隔不久,阴阳爷爷大病不起,不过半月,阖然而逝。
阴阳爷爷出殡那天,雪下得很大。大人孩子都起得很早,人们扫干净街面上厚厚的雪,好让阴阳爷爷最后走一回家乡的干路。当他的棺房抬出家门,女人孩子都悄悄哭泣,男人们围着棺房帮忙。母亲止住哭,对我们兄妹说看你阴阳爷爷的棺偏向哪边?”从我记事起,街道上过世了老人,都是全村人送行。其一为最后的悼念与告别;其二是看棺房偏向哪边。如偏北,下一个去世的就是北面的人,如偏东,就是东面的人了。当男人们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抬着阴阳爷爷在纷飞的大雪中走出街道时,棺房不偏不斜,不摇不晃伏在男人们肩上。
大雪中送走阴阳爷爷,乡亲们纷纷议论:他老了,被野棉花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