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迎完喜神,乡亲们就各回各的家,各敬各的神,各过各的年。
到正月初八,气氛一下变得格外热闹起来。午饭后,戏楼上响起打打停停的锣鼓声,年轻人头顶黄绸布演习舞狮子。村里似乎突然之间出现一股令人振奋的力量,这股力量像蝴蝶的隐形翅膀飘浮在瓦房里,飘在刮来刮去的风上。在这种力量的注视下,人们的笑容变得肃穆凝重,声音变得安静柔和。这些无处不在的力量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巡视灶边洗菜煮肉的女人和院落张罗鞭炮的男人孩子。
街道从下午开始用扫帚扫过一遍后,孩子们用铁锨铲掉雪渣。老婆婆又挪动小脚用笤帚再细细地扫。扫过两遍的街面没有一丝积雪和杂物。各家门口接好电灯,罩上灯笼,街道一下亮堂起来,显得比平日里宽大许多。
我家灶房毛边锅里煮着酱红猪头,案板上堆放准备挂在猪头上的红辣椒、绿菠菜、黑木耳、白葱丝。母亲每年都要煮一个完整的猪头献给山神爷。此时,家家门墙边都准备好十来根缠挂鞭炮的长竹竿,几根五六米高的木棒捆一个碗口粗的花炮固定在门前的水渠里,门槛前放两簸箕刚从热炕暖过的电光炮,墙缝里插几根点花炮用的燃香。
一条肉香菜香弥漫,花炮林立,弯曲的村街安静地躺在新年的胸膛上。
八点整,山神庙前锣鼓鞭炮齐鸣,后头崖上空一跳一蹿的亮光照亮了村庄。母亲给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腊汁猪头披红挂绿,父亲跪在方桌前把香蜡点燃插进香炉,孩子们跑向街道高喊接爷唱戏喽,接爷唱戏喽……”
这是祭庄后,村庄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山神爷的八抬大轿威风凜凛地经过各家门口时,男人们赶忙点燃花炮,火花如长龙冲向高空,低处的爆竹烟花尾随而上,一时间,村街变成鞭炮的海洋。吹着唢呐,敲锣打鼓的接爷队伍挤出街道,经常会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火星,在人们的欢乐中偷偷点燃张家或李家的茅草房,究其原因都是这家人给山神爷的炮放少了,或者曾在背后说过山神爷的坏话,山神爷会不失时机地报复一下。房主急忙给山神爷下跪许愿,明年多放两挂炮或多唱一折戏。
山神爷接到谁家,都是阴阳先生提前看好的,一般是能给山神爷给予力量在或需要山神爷扶持的家庭,比如说背山面河福星高照的家庭,或者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的家庭。前者能给山神爷注入新的能量,后者需要山神爷给他们更多的帮助。有一年,山神爷接到黑崖山下的刘老大家,缘由是刘老大家多年来,有诸多不顺,儿子叛逆父母,远走他乡,女儿违背父亲订好的婚约,刘老大已收取男方家三千元彩礼,女儿却坚决要与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再加上刘老大家那一年的风水占了村里的上上签,他家瓦房前的安家凹梁退隐了多年的浄狞面目,露出史无前例的温良和善,这让村人感到这座脾气古怪的山不但改掉以前的坏脾气,还有想给村里多长庄稼的土相,于是,山神爷就接到刘老大家。
戏是唱给山神爷的“愿”戏。唱“愿”戏的人都跪在戏台,每户人家都有“愿”戏。家里人口多的,要多唱几折。外乡人也有来还“愿”戏的。戏台不够这么多人来跪,有些唱“愿”戏的人只能站在冰冷的场院里等待。
“愿”戏,一般是一人一折的唱。唱的人太多,一晚上唱不完。只好一折戏一块钱或两块钱地捐给山神爷,给山神爷添置戏箱,买服饰头饰之类唱戏用的东西。这样一年一年的积攒,山神爷的戏箱子里,就如城里女人衣柜一样装满各种漂亮戏装。一些从村里长大,考上大中专院校分配到外地工作的固城人,初八晚上也定会有“愿”戏,他们早早地给家里写信寄钱来,许“愿”戏一折或两折,捐的钱往往比村里人多好几倍。
唱“愿”戏的人,手持长香,跪在戏台,场院或自家门口,听台上的演员大声给山神爷报“愿”戏:下街张富田“愿”戏一折,上街陈明子“愿”戏一折,东城朱中平“愿”戏一折,白杨林杜斌全“愿”戏一折……报“愿”戏的声音还未落地,等在场院里还“愿”人已点燃鞭炮。台上演员不停地报,报完每一位还“愿”人的姓名,天就大亮了,等到点燃最后一位还“愿”戏人的鞭炮,人们才从飘洒雪花的场院里轻松离去。
次日中午,戏楼正墙贴张戏报,上写当日要唱的戏名、戏子名单和新当选的社火头。正月初九开始,全村男女老少围绕唱戏忙碌。自乐班的演员们有的在幕后练姿势,有的叫台词,不会唱戏的闲人主动生火、烧水,帮助演员化妆、整衣。女人们把炸好的豆腐、煮熟的肥肉、自挂的粉条切碎拌一起,集中倒进大瓦盆,夜戏结束时,抬到戏楼上去,演员每晚都会吃一顿香喷喷的百家菜。
固城街准备开戏时,河对面的白杨林人也悄悄忙起来。村里的纸活匠、铁匠、裁缝、画匠、雕塑匠、会写毛笔字、会开拖拉机的,熬夜为他们声势浩大的社火演出做服装道具,扎花朵,糊纸灯笼,做狮子,绑旱船,一切准备就绪,白杨林人在街上开戏前的半小时,在他们的祖山堡子里点燃三个雷鸣般的炸药包,震得固城街上的房屋左右摇晃,窗玻璃哗啦啦地响。白杨林人一阵得意后,便在河滩上摆开阵势,锣鼓一阵阵急响,把围在戏台前等戏的观众撩拨得心里痒痒的,人们一股风般刮向河滩。白杨林人满心欢喜,头戴纸做的羊头、虎头、牛头、免头,边舞边唱。一阵子“串花”,一阵子“挂四斗”,一阵子“龙摆尾”,一阵子“卷白菜”,一阵子“蜻蜓勾”,一阵子“九道弯”,一阵子“八卦阵”。社火中还伴有民间流传的八仙、污吏、贪官、算命先生、丑婆。其中丑婆是最让人喜爱的人物,她一身装扮丑得极有趣,宽大的脚片,咧到耳根的大嘴,长长的麻脸点硕大黑痣,两耳吊花线,手拿一把旱烟锅,一边有节奏地敲击,一边一摇一摆跳出舞队,与熟人打情骂俏,把社火一次次推向高潮,赢得观众一阵阵粗犷的喝彩。
白杨林人的社火在新年里占了先,心情更加舒畅,当街上唱“愿”戏的锣鼓声一响,乡亲们过足了社火瘾,又急急跑回街上,白杨林人也心满意足地收拾家当开着拖拉机到别的村去耍社火,这个晚上,除了一些调皮的孩子,白杨林的大人们是不会到街上来看戏,到第二天,他们才三三两两,携老扶幼早早来到场院,嘻嘻哈哈来看戏。
乡亲们识文者看文,不识文者看戏;戏中音里藏调,调里藏音,懂调者听调,不懂调者听音。但村里男女老少都知道《一捧雪》《二度梅》《三娘教子》《四进士》《五台山前请和尚》是哪出戏,也知道六月霜,七月庙,八件棉衣,九莲灯,十五庙里换人头是哪朝哪代的事。乡亲们劳累了一年,在这过年的十几天里,才真正成为最幸福的人,同时也学到不少历史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台上: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戏中山水城池般般有,君臣佐使个个齐;霎时富贵成画饼,顷刻干戈动萧墙;台下:睹胜败兴衰,千古英雄收眼底,听锣鼓丝弦,数声花腔怡胸襟。台上台下在扯破嗓门的老秦腔里凝结成痴痴醉醉的欢乐整体。
戏唱得有声有色,年过得有滋有味。每年唱戏时间不等,有一年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再一年唱到二月二龙抬头,戏毕当晚,送山神爷回庙,亦是轰轰烈烈的鞭炮声伴随人们的虔诚祈祷,和最丰盛的肉菜香味一路伴随。山神爷回庙坐定,村民们把旧年的心事和来年的期待寄予山神爷,最后一声鞭炮落地,分散在村庄各处的那股神奇力量,带领夜晚的冷风,在黑糊糊的屋檐下,在柳蓠围拢的菜园里,在泛着银光的冰河悄然隐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