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工对她很好,多次来固城接她回去,她死活不去,也不让女儿去,女儿长到六岁的一天,铁路工趁黄蒿不在家时偷偷领走女儿,黄蒿回家不见了女儿,问母亲娃娃呢?她母亲说河南她爸接走了。黄蒿当下想到是母亲与铁路工商量好的,气极之下,砸碎家里的所有东西,用板発打伤母亲,回到自己房里猛喝了一瓶杀草剂。黄蒿骂母亲的话语丧尽了天良,母亲骂女儿的话语只恨黄蒿立马就死在自己眼前。在天地失色的叫骂声中,黄蒿口吐鲜血连滚带爬到院落,喊救命多时,当妈的不知情也没有理睬。村人拉走起劲咒骂黄蒿的母亲,说先送到街上的桐蒿家里躲避两天,让黄蒿也冷静冷静。母亲走后,大门紧闭,黄蒿疼得满地打滚,撕破衣服,抓烂前胸和脸。当疼痛无法缓解,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应时,她头撞石头,一把一把拔掉头发,生死临界,她用尽全力一根一根揪下剩余的头发,在晚霞落山的光晕里,血淋淋的黄蒿从石头台阶上面栽倒在院落,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在挣扎着骂她的母亲。目击者说,黄蒿像是被土匪掠杀死的,她对自己下手太毒了!黄蒿死后,村里人给她妈说黄蒿死了。她妈应道死了好,死了好……”听村人说,要是有人救黄蒿的话还是能救活,她妈当时就盼着黄蒿死,黄蒿也盼着她妈死,母女俩为一口饭早成死敌了。
黄蒿死后,埋葬又是问题,她是良宏的女人还是铁路工的女人?前夫家的兄弟叔侄与黄蒿母亲争来争去,埋到铁路工的老家显然不现实,最后还是埋在了王河。当王河人提出要领走黄蒿的一双儿女时,黄蒿的母亲却要自己养活两个外孙,宁可自己饿死,也要将他俩养大成人。半年后,王河人说黄蒿夜里爬出坟墓,披头散发祸害人呢?于是,又挖墓掘坟,点火烧香,送瘟神似的重埋一次。
村人都说:不服命的黄蒿仅仅活了37岁,她要服命的话,不至于死得那么早。
艾蒿
艾蒿家与我家隔五堵院墙,常听见她唱歌的声音。她比我高两级,哥哥有些傻,常年在山里放牛。她却生得聪明伶俐,有百灵鸟似的嗓音,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村里人说艾蒿的哥哥傻得值,艾蒿一人占尽两个人的聪明才智,等将来艾蒿出头了,招个能干的上门女婿,一并将哥哥养活了,人傻才是真正的福。
艾蒿初中毕业考到县一中,按人学成绩分到重点班三班,三班的学生意味着已经考上了大学。艾蒿读到髙三,校园的黑板报上经常出现她的名字,她的学习太好了,学校将她列人重本的考生,视为给学校争光的尖子生。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川地里的油菜花刚刚放黄,林檎花正在吐蕾,艾蒿突然生病。她爸接到学校打到乡上的电话,连夜赶到县城接回她。回到村庄的艾蒿,终日坐在自家门槛,埋头用手抠挖脚下的土玩。有人问她话时,她只管笑。她爸说艾蒿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可却是事实。
那年,每天早晨都能听见艾蒿在大柳树下叫爸爸的声音,她所谓“爸爸”,时任某局局长,跟她根本不认识。那一年的高考艾蒿没有参加,以后逐年的高考她都没有参加,因为她的病一年比一年重。
艾蒿生病回家两年后,学校班主任为她报名,让她参加信用社干部考试。身患重病的艾蒿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信用社的一名女干部。这就好了,信用社就在她家门口,抬腿就到,上下班很方便。艾蒿当上了干部,曾经跟他订婚的男人还是取消了婚约,艾蒿父母从上河里打问到下河里,寻寻觅觅好几年,给她招来一个比她小七岁的男孩做上门女婿,因为男孩家里有七个儿子。
艾蒿结婚后,变得刁蛮无理,动不动打一顿小丈夫,小丈夫常常哭着跑回自己的家,天没黑就被他爸送回来。艾蒿生下儿子后,病似乎有所好转,逢人还知道打招呼,说一长串没来由的话。时间长了,人见艾蒿老远来,就赶紧躲开。艾蒿的儿子由她妈喂养,她好像不知道自己生了儿子,有时候看到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抢回来,对妈妈拳打脚踢一番,一会儿又忘记儿子的存在。一段时间后,村人又听见艾蒿在大柳树下叫“爸爸”,还给想象中的“爸爸”写信,说自己是“爸爸”年少时的私生子,“爸爸”当年抛弃妈妈时,妈妈就怀上了她,只是“爸爸”不知情。信写得情真意切,恳求“爸爸”赶紧开车来接她回去。局长接到信来过固城,见到艾蒿,鼓励她好好治病,好好工作。从那以后,她叫“爸爸”叫得更勤了,村民都有些厌恶。只要听见她在大柳树下叫“爸爸”,就知道艾蒿的病又犯了。
几年后,儿子上小学,小丈夫受不了艾蒿的打骂,跑回家再也不来了。以后的日子里,艾蒿几次偷偷跑到县城去找她心目中的“爸爸”,听说一次都没找到。再后来,艾蒿在单位动辄戴顶红头巾当盖头,抓住男性职工做她的新郎,要跟人家结婚,大家权当玩笑,哄她揭下盖头,领她回去。时间久了,没有人再有耐心去哄她,领导让她别来上班,干脆回家领工资得了。再后来,儿子上高中,艾蒿隔一段时间给儿子送吃的送钱,隔一段时间犯病,大清早站在大柳树下叫“爸爸。”
艾蒿的病时好时坏。两年前,父母又为她招来一个上门女婿,比前夫还小两岁。
白蒿
白蒿跟我隔一堵墙,父亲当过公社书记又被提拔为县级领导,母亲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之一。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她很顺,几乎没有一块石头挡过她的路。高中毕业的白蒿,身材高挑,红扑扑的脸蛋,长长的辫子,当年就到卫生院上班了,这让村民羡慕至极。白蒿在卫生院上班不到两年,父亲将她调进县医院,很快又调进机关单位当了干部。
同学们都很羡慕白蒿。
她很少到野地里拔猪草,跟她的交流也很少,关于她后来的生活,都是从她的姐姐姐夫嘴里听到的。白蒿跟县城某局长的儿子订了婚,准备在当年的中秋节旅游结婚。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父亲因为在西安做过胃切除手术,住在刚刚落成的县医院里观察治疗,中午吃过饭,跟往常一样骑上自行车到医院去,刚进医院大门,感到胃部不适,当再次骑上自行车到病房去时,一头栽倒在地,等医生赶到,已来不及了。
猝不及防的悲伤过后,未婚夫作为白蒿命里暗藏的杀父凶手,被母亲做主取消了婚约。两年抑或三年后,他们各自有了新的生活。白蒿婚后生下女儿,按国家政策双职工不能生二胎,白蒿还是偷偷生下二胎,心想生个儿子,却又生了个女儿,二女儿出生的当晚,两口子把孩子送给乡下的一家人。这事被白蒿的姐夫知道后,连夜找到那家人,给人家磕头下话,再补500元麻烦钱,将孩子领回固城。姐夫领来白蒿抛弃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揣在怀里,反而冷落了自己的孩子。
白蒿生下第三胎,如愿以偿,是个儿子。她成天背着儿子,儿子会走路时,白蒿的腰弯了,背也驼了。白蒿的生活跟着日子往前走,比起乡下的同学过得还是很好。可天不要人好,白蒿感到胃疼时,到医院检查已是胃癌晚期,两个月后,39岁的白蒿离开了人世。
白蒿离开人世那天是除夕早晨,那一年的除夕是农历二十九日,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北方的天冷得旷野结成一大块冰,天黑前,挖好的洞穴落层雪花,人刚埋进土里,四野就响起了除夕的鞭炮声。
麦蒿
初中毕业二十年后,麦蒿突然来找我,问及她的情况,她落泪不答,间或尴尬地苦笑。当晚,她无处栖身,住在我家里,谈起初中同学的生活情况,说她和桐蒿、黄蒿、银蒿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哭哭停停将她近二十年的生活叙述到天亮。
1980年5月,爸妈将我许给峡里的一个青年,相继生下一儿一女,坐月子,都是自己做饭自己给娃娃洗尿布,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男人的关心。如今,他又有了女人,连那一份冷清也不属于我了。我出嫁那天开始,就和所有的农民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峡里人除种麦、包谷、洋芋、大荞、菜子之外,苹果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最苦的是给苹果打药,背着喷雾器,爬上树,在太阳下不停地打,眼睛被农药喷的落下无法治愈的病根,从树上摔下来,抓一把土抹在伤口上,还要接着打,天黑回到家,冰锅冷灶,娃娃饿得哭,男人打牌回来,只要没做好饭,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春天,生下老二两个月,家家的小麦都撒上了化肥,我家的没人撒,男人成天打牌,不黑不饿不回家。我背着一百多斤重的尿素上山,走到半路晕倒,当时子宫脱垂大出血,醒来已经星光满天,回到家差点死掉。
后来男人去天津打工,两年三年不回家,也不给娃娃寄钱来,我到天津去找他,才知他另有了女人,我提出要钱时,将我从二楼阳台推下去,摔坏两根肋骨,在天津住了两个月院,还是娘家兄弟出的钱。出院以后,兄弟将我接回娘家治病,男人从天津回来,把儿子领走。我爸见我的女儿上学无人看管,只好转到老家念书。不久,儿子打电话来,从电话里哭得死去活来,说他爸不管他,学也上不成,饭也吃不上。我只好瞒着父母粜粮食,到天津去接儿子。到天津找到他们,男人用棍打我,不让我接走儿子。我在马路边蹲了一夜,第二天老乡找到一间熟人的房子,让我暂时住几天。我睡在冷冷的房里,想起儿子是他爸的影子,已经学坏了,东家出西家进地看录像,跟他爸一样没个正形,我已无能为力。想了四天四夜,第五天早晨,我回到娘家,女儿考上高中,我供不起,就领着她来成县找他舅和你,帮我出出主意,找个活干。
我建议她摆一个麻辣粉的小摊,她弟弟也同意,她本人也愿意。几天后,在王家坝租了间民房。她弟弟花四百元做了一套麻辣粉柜子,买来床、锅灶用具,就在西街小吃一条街买麻辣粉。第一天没有开张,第二天卖了7块钱,慢慢地一天可以卖30块钱,算了算账,还是没有赚钱,赔掉的钱都由她弟弟垫着。生意虽难做,但可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卖锅盔的光棍,给她们母子送西瓜,送锅盔,后来在她面前非礼,她不依,那男人就指桑骂槐地骂她,用石头打她的女儿。一天夜里,男人大打出手,将她母子从王家坝赶出来。弟弟叫我过去看时,床、被子、锅、炉子都丢在院里。她苦笑着说有男人的时候挨男人的打,没男人的时候也挨男人的打?”
第二天,娘俩搬到县医院背后的一条深巷子里,几间歪歪斜斜的瓦房前放面皮柜台、烧饼铁锅、架子车、破背篓,房里阴暗潮湿,不通电,老鼠打洞的土沿墙根堆积,女儿哭着不住,她头也没抬,只顾搬东西。
学校门前有个摊点,前有附小,后有医院,来来往往的人多。我找校长谈了谈,校长勉强同意。第一天在学校门前,卖了70元。她与女儿都很高兴,我也跟着高兴。
学校雇佣的老杨,70多岁,给单位职工开个门,登记一下出出进进的人,单位每月给他50元。麦蒿为了早晚取寄桌柜、蜂窝煤炉子,第一天开张的第一碗鸡汤米线,主动端给他,以后从未间断。老杨当时要求麦蒿每月给他15元钱,每天两碗鸡汤米线。她感到学校门前生意比西关好,就一口答应了。
一个月后的周末早晨,她打来电话哭着说我闯大祸了,早上到学校院里抬柜子时,向老杨要了钥匙打开门,一转身,锁子锁上了,钥匙不见了。我的蜂窝煤炉子取不出来是小事,可给学校拉沙的车堵在门口进不去,老杨骂得我打转转,你快来呀!”那段时间,学校在硬化路面,一个工30元,就是一天不干活也要30元,这事被校长知道总归不好。我赶忙过去,大门紧锁,拉沙的人堵在门口,老杨站在门里边大骂麦蒿是丧门星。卖肉夹馍的夫妻说钥匙被老杨藏起来了,是嫌麦蒿给的钱少了,我们每月给他20元哩!”我赶忙打电话给校长说明情况,校长说他还有一把钥匙,校长打开门,总算了事。
星期一上午去上班,门口依旧挂那把锁子。卖烧饼子的女人说钥匙根本就没丢,是老汉藏了。”星期五早晨去上班,老远看见娘俩站在门口哭,我过去问她怎回事?她说昨晚煮了一只鸡,早上提炉子时,谁把鸡连汤倒进炉子里,火惊灭了,炉子烂了?”我回头看时,炉胆碎裂,炉灰盖满鸡身。我问她到底惹谁了?她说老杨要我再给他加10元钱,我没加,可能……”
女儿去问,还没张口,老杨站在大门口挥着手喊:“你们到庙里摇卦去,看是谁干的?”我只好劝她出点力气,晚上把柜子拉到她住的院子里。
没过几天,和她一起卖麻辣粉的女人,说麦蒿的板凳放到她的地界上,几句争吵,便用板凳砸伤麦蒿的头,女儿上前保护妈妈遭到棍打,麦蒿捂住头伤叫来弟弟时,娘俩都已受伤,女人见她弟弟来,赶快给110打了电话。
当晚从派出所走出来的弟弟流着眼泪怅然感叹今天的天气咋这么长?”
麦蒿再也不想卖麻辣粉了。弟弟托人给她找了份法院大灶帮忙的差事,月薪300元,有一间带暖气的房子。春节过后,她没有来,弟弟处理掉麻辣粉柜子和母女俩的衣服。八月中旬深夜,她打来电话对我说她再也不来成县给我和弟弟丢人了!
我问她在哪里,她赶忙挂断了电话。
水蒿
水蒿命短,阳寿不到20岁。
初中毕业的水蒿订婚后,跟着未婚夫到大城市去打工,不到半年就死了,她爸爸接到信赶到那座城市时,水蒿巳经被烧成一把灰,爸爸在水蒿住过的房里昏睡两天,临走那天早晨,水蒿变成一条小花蛇从爸爸的脚底下钻出来,爸爸奇怪,水泥地板怎么会有蛇?小花蛇舔了舔爸爸的黑条纹布鞋不见了。这时,爸爸恍惚看见,满屋子啤酒瓶子乱飞,他清醒时,听见了水蒿凄惨的哭声。
爸爸将烧成灰的水蒿装进衣兜带回家,埋在自家的自留地里。他心里明白,他的水蒿是被人用啤酒瓶子打死的。
水蒿的爸爸逢人就重复一遍以上内容,他一天不说这些话,就好像活不下去。